慈安堂佛堂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仿佛抽干了沈清漪刚刚凝聚起来的气力。
额头上磕头留下的红痕隐隐作痛，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更有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落水留下的病根，加上方才那场耗费心神的鏖战，此刻如潮水般反噬着她的身体。
碧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满眼都是心疼：“小姐，您脸色好差，要不咱们先回漪澜院歇歇？侯爷那里，等您身子好些再去？” 她想起方才苏氏母女被拖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心头就一阵发怵。
“不行。”沈清漪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异常坚决。她停下脚步，靠在抄手游廊冰冷的廊柱上，闭了闭眼，努力压下那阵眩晕感。
阳光透过廊檐的雕花洒在她苍白的脸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苏氏被祖母禁足，正是趁热打铁、在父亲面前撕开她们伪装的绝佳时机。若等她们缓过气来，在父亲耳边颠倒黑白，今日在祖母这里挣来的一线先机，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扶我去‘松涛苑’，现在就去。”
碧桃拗不过她，只能红着眼眶，更加用力地搀扶着她，主仆二人穿过重重庭院，朝着侯府主院沈弘毅的书房“松涛苑”走去。
松涛苑外，守卫森严。沈弘毅虽己承袭侯爵，但身上还兼着兵部侍郎的实职，平日公务繁忙，书房重地等闲人不得靠近。守卫的府兵看到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的大小姐过来，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阻拦。毕竟，大小姐要见侯爷，天经地义。
然而，当沈清漪和碧桃刚走到书房外那株高大的罗汉松阴影下，书房厚重的楠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走出来的，正是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一副受尽天大委屈模样的继母——苏玉婉！她身后跟着的，是沈弘毅的心腹长随沈忠。
苏玉婉一眼就看到了廊下的沈清漪，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淬毒的恨意，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恨意便被更深的哀戚和柔弱所取代。
她用手帕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低泣，脚步虚浮地朝着沈清漪走来，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清漪……”她停在沈清漪面前，声音哽咽沙哑，充满了“痛心疾首”，“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父亲？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他听闻你在佛堂的所作所为，气得心口疼，差点晕厥过去。”
沈清漪冷冷地看着她表演，没有言语。
前世，就是这副“为夫心痛”的姿态，无数次蒙蔽了父亲的双眼。
苏玉婉见沈清漪不为所动，眼中怨毒更深，脸上却更加哀婉，她转向书房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喊道：“侯爷！侯爷您别气坏了身子！清漪她还小，不懂事，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教好！您要罚就罚我吧！求您别怪清漪！” 她一边喊着，一边作势就要往书房里冲，仿佛要去替沈清漪承受沈弘毅的怒火。
“夫人！夫人您冷静！” 沈忠连忙上前虚拦着。
就在这时，书房内传来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雄狮：“让她滚进来！”
这声音，沈清漪无比熟悉，是她父亲沈弘毅。只是这声音里蕴含的失望和愤怒，比前世她被打入诏狱时听到的，似乎更加冰冷刺骨。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沉。
苏玉婉听到这声怒吼，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沈忠及时扶住。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沈清漪，眼中充满了“无奈”和“哀求”，低声道：“清漪，快进去跟你父亲认个错吧，他正在气头上。”
沈清漪抿紧了苍白的唇，推开碧桃试图搀扶的手，挺首了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了那扇象征着侯府最高权力、也如同巨兽之口的书房大门。
书房内，光线有些昏暗。沉重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刚毅，轮廓分明，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此刻，那双原本应该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布满了血丝，正死死地盯着走进来的沈清漪，眼神里翻涌着的是滔天的怒火、深重的失望，还有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痛楚！
这便是沈清漪的父亲，武安侯沈弘毅！
“孽障！跪下！”沈弘毅猛地一拍书案，震得上面的笔架砚台都跳了一跳，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沈清漪！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猛地一晃，膝盖一软，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用意志力挺住了，她不能跪！至少，不能这样屈辱地跪下去！
“父亲……”沈清漪刚开口，试图解释。
“住口！”沈弘毅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沈清漪完全笼罩。他指着沈清漪，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沈清漪！我沈弘毅一生光明磊落，自问对得起天地祖宗！怎么就生出你这个心肠歹毒、目无尊长、残害手足的孽女！”
“佛堂之上，当着老太君的面。你竟敢对月蓉下此毒手，将她打得面目全非，还污蔑她推你入水？月蓉她温柔善良，待你如亲姐！她有什么理由害你？！反倒是你！仗着嫡女身份，骄纵跋扈，处处欺辱于她！这些年来，你母亲替你遮掩了多少！为你说了多少好话！你非但不感恩，反而变本加厉！”
“如今更是疯魔了，连你母亲都敢顶撞！还敢污蔑她毒杀旧仆、离间父女？沈清漪！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沈家的列祖列宗！”
沈弘毅的咆哮如同狂风暴雨，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沈清漪的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怒火和偏见完全蒙蔽了心智的父亲，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失望和厌恶，前世被押上断头台时那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再次席卷了她！
她知道苏玉婉会在父亲面前颠倒黑白，却没想到，父亲竟被蒙蔽至此。他对苏月蓉的维护，对苏玉婉的信任，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他甚至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她！
“父亲！”沈清漪强忍着喉头的腥甜，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眼神却倔强地迎上沈弘毅暴怒的目光，“您只听苏氏一面之词，可曾想过女儿为何会如此？女儿落水，绝非意外，是苏月蓉亲手将我推下荷花池。女儿昏迷三日，她们何曾真心照料？她们巴不得我永远醒不过来，女儿在佛堂所言，句句属实！她们母女包藏祸心，觊觎我沈家基业。”
“放肆！”沈弘毅怒极，抄起书案上的一方厚重的端砚，狠狠砸向沈清漪的脚边！
“砰——！”砚台碎裂，墨汁西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沈清漪月白色的裙摆上，晕开刺目的黑痕！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还敢污蔑你母亲和妹妹！”沈弘毅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我看你真是落水把脑子都淹坏了，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丧心病狂！”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清漪！你忤逆祖母，不敬母亲，残害手足，满口谎言！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行径，按家规，当重责三十家法，禁足祠堂思过一年！”
“念在你大病初愈，家法可免！但——”沈弘毅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骨，“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给我滚出去！跪在书房外的青石板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好好跪着想想，你错在哪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侯爷！”书房门口，传来碧桃带着哭腔的惊呼，“小姐她身子还没好！地上那么凉！求侯爷开恩啊！”
“滚！再多嘴，连你一起罚！”沈弘毅看都不看门口，厉声喝道。
沈清漪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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