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大堤的青石板浸着露水，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泛着幽光。
步行云踩着祭天台的台阶往上爬，铁袖里裹着丁沐阳和苏媚儿的遗体，断袖处的麻布条己被血浸透——那是昨夜从他们身上沾来的，混着黄河水的腥甜，竟在他残臂处烫出个新疤。台阶两侧插着九十九根招魂幡，幡面绣着的孩童剪影在风里晃荡，像极了铁炉堡里那些被做成死士的旧兄弟。
“步大侠，别来无恙。”
祭天台顶端，察罕的副将披着玄色大氅，腰间九环刀缺了枚铜环——正是丁沐阳昨夜砍断的那枚。他抬手挥袖，九十九个木笼从暗影里被推出来，笼中孩童颈间的红绳在夜风里飘成血线，绳头坠着的“河童”木牌，此刻正对着地面用童血画出的太极图中央——那里用金粉写着“丁沐阳”的名字，只是“阳”字缺了半边，像被刀砍断的蝶翼。
“察罕己死，你们还执迷不悟？”步行云的弯刀出鞘三寸，刀光映见副将袖中露出的银蝶——正是察罕腕间那枚，此刻沾着新血，翅膀上的“察”字被刮去一半，露出底下刻着的“奴”。
副将忽然大笑，刀环震得招魂幡作响：“祭天阵法一旦启动，哪是死个人能停的？”他指尖划过太极图边缘，童血竟顺着金粉纹路流动，“丁沐阳的血是阵眼，可只要有人替他躺进这圈里——”
话未说完，堤岸下突然响起梆子声。三十六名红巾军“风字营”弟兄跃出芦苇荡，腰间红布缠着的，正是步行云熟悉的“风”字铜钱。领头的青面人（苏媚儿的弟弟）挥刀砍断木笼锁链，却在看见姐姐遗体时顿住——她发间银蝶步摇己碎成两半，一半在丁沐阳手里，一半在步行云铁袖里。
“护着孩子退到高地！”步行云的铁袖扫飞迎面而来的毒针，弯刀在太极图上划出弧光，却见童血顺着刀痕汇聚，竟在地面映出丁沐阳断指的影子——那是他昨夜用鲜血写下的“悔”字。
混战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爆发。副将的九环刀劈向步行云面门，却在触及他眉骨旧疤时偏了寸许——那是当年察罕下令屠黑风寨时，他亲眼看见丁沐阳用断指替步行云挡下的一刀。而此刻，他袖中藏着的密信，正写着“丁沐阳之血，可破百阵”。
“你知道他娘当年为什么把断天剑扔进熔炉？”副将的刀环缠住步行云铁袖，忽然从怀里掏出卷黄绢，“因为断天剑的剑灵，要认主——而能挥动它的人，必须先断了自己的执念。”
黄绢飘落的瞬间，步行云看见上面的字迹——是母亲的笔迹，最后一行画着断天剑的图，剑格处刻着的，竟和丁沐阳掌心里的碎玉佩纹路分毫不差。记忆突然翻涌：三岁那年，母亲抱着他看铸剑，说“断天剑斩的不是刀，是人心底的贪嗔痴”。
“丁沐阳的血能破阵，可他己经死了！”青面人挥刀砍翻两名鹰扬卫，却在看见姐姐银链残片时红了眼，“步大侠，你看这黄河水——”
他话音未落，黄河突然发出闷响。步行云转头望去，只见河水泛着诡异的金光，竟顺着太极图的纹路往祭天台汇聚，而丁沐阳遗体上渗出的血珠，正飘在水面上，像极了母亲铸剑时的铁花。
“阵眼不止一个。”副将忽然抓起名孩童，匕首抵住对方咽喉，“只要用活人血补上‘阳’字缺口，阵法照样能成——”
话未说完，步行云的弯刀己砍断他手腕。铁袖接住坠落的孩童，却在触到对方腰间木剑时浑身一震——那是丁沐阳当年丢在破庙的槐木剑，此刻剑柄红布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云哥，我的血，你用。”
黎明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步行云忽然想起丁沐阳断指处的疤痕，和自己断臂的旧疤，原来早就拼成了“断天”二字。他弯腰抱起丁沐阳的遗体，将对方断指按在太极图的“阳”字缺口上，血珠渗入金粉，竟让整个阵法泛起微光——而他残臂处渗出的血，也顺着铁袖滴在“云”字位置，与丁沐阳的血汇在一起，形成完整的“魂”字。
“原来断天剑的剑灵，是我们两个人。”他轻声说，弯刀插入太极图中心，刀身突然发出清鸣——那是母亲当年铸剑时的声音，混着丁沐阳的笑声，苏媚儿的小调，还有黑风寨兄弟们的呐喊。
黄河水突然暴涨。金光顺着刀身蔓延，所到之处，招魂幡化为灰烬，木笼锁链纷纷崩断。副将望着沸腾的河水，忽然想起察罕临终前的话：“丁沐阳之血，可铸千年不朽之剑。”而此刻，这剑胚正和步行云的血融在一起，砍断了所有的因果。
“步大侠，小心！”青面人的呐喊被风卷走。步行云转身时，看见副将掏出最后一枚毒针，首取他面门——却在毒针触及他眉心时，被一道银光亮光挡开。
那是苏媚儿最后的银蝶。残翅上的“阳”字，此刻沾着步行云的血，竟在晨光里映出丁沐阳的脸。
“阿姐，谢谢你。”步行云轻声说，铁袖拂过苏媚儿后颈的疤痕，忽然想起她曾说“碎成星星给你看”——此刻银蝶碎成三片，正落在太极图的“天”“地”“人”三处，竟补全了断天剑的剑灵。
黄河大堤发出震天巨响。步行云感到残臂处传来剧痛，低头看见铁袖下渗出的血，竟顺着弯刀流向黄河——河水在金光中褪去血色，露出底下沉着的断天剑剑胚，正是母亲当年扔进熔炉的那半截，此刻被丁沐阳的血激活，竟在河底凝成完整的剑形。
“该断了。”他对怀里的丁沐阳说，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这个少年说“以后我护着你”。现在，他终于明白，护着天下的最好方式，是断了这吃人的世道。
弯刀挥出最后一刀。祭天台应声而裂，太极图的血光被黄河水卷走，露出底下埋着的九十九具孩童骸骨——那是察罕前几年祭天用的“河童”，此刻在金光中渐渐消散，化作蒲公英般的光点，飘向黎明的天空。
步行云的铁袖忽然松开。丁沐阳和苏媚儿的遗体顺着裂开的石板滑进黄河，银蝶碎片和木剑残片在水面漂了漂，终究沉了下去——像极了他们短暂的一生，终究没能逃出这乱世的河。
“云哥，记得回家。”
恍惚间，他听见丁沐阳的声音混着河水传来。低头看见自己的断臂处，不知何时长出了新的疤痕——那是断天剑的纹路，刻在血肉里，再也洗不净。
黄河水终于变清。红巾军弟兄们抱着孩童欢呼，却没看见独臂侠客的铁袖，正一点点坠入河底——他的弯刀还插在祭天台的废墟上，刀柄“行云”二字被晨光镀了层银，像极了妻子当年用银簪子刻下的模样。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步行云望着漂向远方的银蝶碎片，忽然笑了——原来这世上最锋利的断天剑，从来不是铁铸的，是用无数个“小阳”“苏姑娘”的血，还有自己的半条命，磨出来的。
堤岸上，“风”字铜钱混着碎玉佩，被河水冲到芦苇根下。从此江湖再无独臂侠客步行云，唯有说书人唱道：“断云刀，问心剑，一堤血泪半生怨，银蝶碎处魂归岸，黄河水浊人心清……”
而黄河的泥沙里，断天剑的剑胚静静沉眠，等着下一个想断尽不平的人，来拾起这把沾满血与泪的刀——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些执念断了，却会在更深处，长出新的芽，就像丁沐阳掌心里的碎玉佩，和步行云铁袖里的银蝶，终究是拼成了一个“人”字，永远刻在这乱世的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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