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宫，太阳王的璀璨心脏，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座由黄金、水晶和谎言堆砌的巨大蜂巢。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香水、鲜花的甜腻，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不易察觉的腐朽气息——那是野心、欲望和无声叹息的混合物。
宏伟的镜厅里，无数面威尼斯玻璃镜相互映照，将有限的光线与穿梭其间的华服身影无限复制，制造出一种令人眩晕的、虚假的永恒繁荣。
“听说了吗？王后陛下昨夜又……”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甜腻嗓音在几株高大的橘树盆栽后响起。
几位身着繁复洛可可长裙、羽毛高耸的贵妇，正用精致的蕾丝折扇半掩着唇，交换着宫廷里最新鲜也最致命的流言蜚语。
她们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镜厅另一端那个略显清冷的身影。
德·蒙莫朗西侯爵家的索菲亚小姐。
索菲亚·德·蒙莫朗西独自坐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一架翼琴旁。
她穿着一袭丁香紫的丝绸长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银线勿忘我，这颜色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肌肤近乎透明。
阳光透过高窗，在她周身笼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却无法驱散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如同晨雾般的忧郁。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琴键上，却没有弹奏。
她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投向窗外几何图案的皇家花园，仿佛那里才有她呼吸的空气。
镜厅里的一切——刺耳的谈笑、虚伪的恭维、舞池里旋转的珠光宝气——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可怜的索菲亚。”另一个贵妇用扇子点了点，“瞧瞧那脸色，比新丧的寡妇还难看。听说她昨晚在国王的小型音乐会上又咳血了？真是……不吉利。”
“嘘！小声点！她那个姐姐玛格丽特可不好惹。”先前说话的女人警惕地环顾西周，“不过，侯爵夫人急坏了吧？
眼看国王的命名日庆典就要到了，各家都在铆足了劲展示待嫁的女儿。
索菲亚这副病西施的模样，哪个体面的家族敢要？
德·拉图尔家那位鳏居的老伯爵倒是提过，可他那年纪……”
“咳咳！”一声清亮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咳嗽声打断了贵妇们的窃窃私语。
玛格丽特·德·蒙莫朗西像一阵裹挟着香风的旋风般出现在她们面前。
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华服，裙裾夸张地撑开，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涡卷纹样，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和耀眼的钻石项链。
她的妆容精致艳丽，红唇如火，一双上挑的凤眼锐利如刀，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扫视着那几个长舌妇。
“日安，夫人。”玛格丽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种丝绸包裹钢铁般的质感，“是在讨论花园里新开的玫瑰吗？
我听说路易十西陛下对那株‘西班牙落日’尤为钟爱。
不过，玫瑰再美，也需绿叶扶持，若是被几只聒噪的麻雀扰了清净，怕是连陛下也会觉得扫兴，您说呢？”
她的笑容完美无瑕，眼底却毫无温度。
那几位贵妇的脸色瞬间变得像她们扑的粉一样白。
玛格丽特·德·蒙莫朗西是凡尔赛宫出了名的“带刺玫瑰”，手段凌厉，言辞刻薄，更得王室内几位实权人物的青睐。
得罪她，无异于自断在宫廷的许多门路。
“当…当然，玛格丽特小姐。”为首的那位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只是在欣赏……欣赏窗外的景色。”
几人讪讪地行礼，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玛格丽特轻哼一声，目光如探照灯般精准地捕捉到窗边的索菲亚。
她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迈开大步走了过去，镶满珍珠和水晶的高跟鞋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敲击出不容置疑的节奏。
“索菲亚！”玛格丽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恼火，“看看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像个修道院里不合群的见习修女！
今天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蒙莫朗西家的女儿，你知道吗？”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索菲亚冰凉的手腕，“起来！跟我去问候德·蓬帕杜尔夫人，她刚刚还问起你。”
她的力道不容拒绝。
索菲亚被拽得一个趔趄，虚弱的身体晃了晃，一阵剧烈的咳嗽猝不及防地涌上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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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更多的是对妹妹身体状况的焦虑，她下意识地松了松手。
“玛格丽特，索菲亚不舒服，你就别勉强她了。”
一个温和、圆润，如同珍珠落玉盘的声音适时响起。
夏洛特·德·蒙莫朗西款款走来。
她穿着一身柔和的月白色锦缎长裙，裙摆点缀着细小的粉色珍珠，既不张扬，又处处透着精致与贵气。
她的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盘成优雅的样式，点缀着几朵小巧的珍珠花饰。
她的面容姣好，带着一种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嘴角总是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她走到索菲亚身边，自然地隔开了玛格丽特，轻轻扶住索菲亚的手臂，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夏洛特，你就知道护着她！”玛格丽特没好气地瞪了二妹一眼，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
夏洛特是家族精心培养的“完美作品”，是侯爵夫人心目中理想的联姻人选，连玛格丽特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宫廷社交圈无可挑剔的适应性和价值。
“不是护着。”夏洛特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是体谅。索菲亚需要休息。
况且…”
她微微侧身，巧妙地挡在索菲亚身前，面向玛格丽特，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母亲让你我今日务必在德·贝里公爵夫人面前好好表现。
索菲亚现在的状态，出现在那位以挑剔和迷信闻名的夫人面前，恐怕适得其反，反而坏了母亲的大事。”
她提到“母亲”和“大事”时，语气微微加重。
玛格丽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夏洛特的话戳中了她的软肋。
德·贝里公爵夫人是国王宠妃的近亲，在宫廷中影响力巨大，她的青睐对蒙莫朗西家族至关重要。
母亲确实严令她们要抓住这次机会，尤其是为夏洛特铺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再次看向索菲亚。
妹妹苍白的脸上因为刚才的咳嗽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一对受惊的蝶翼。
玛格丽特心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是家族前途受挫的焦虑，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深埋在功利心下的心疼。
“哼！”
她最终只是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夏洛特的话。
她转向夏洛特，瞬间换上了社交场上无懈可击的明媚笑容，亲昵地挽起夏洛特的手臂：“你说得对，我的好妹妹。
那么，就让我们这对‘蒙莫朗西的双璧’，去照亮贝里夫人那挑剔的眼睛吧。”
她刻意忽略了索菲亚，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夏洛特对索菲亚投去一个带着歉意又隐含规劝的眼神，随即被玛格丽特半拉半拽地带入了觥筹交错的核心地带。
她立刻像一滴融入水中的油，自然地与周围的贵胄们寒暄起来，举止优雅得体，谈吐温婉大方，迅速成为一个小小的焦点。
玛格丽特则如同穿花蝴蝶，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笑声清脆，眼神锐利地捕捉着每一个有用的信息和潜在的盟友。
索菲亚看着姐姐们融入那片璀璨的、属于强者的光芒之中，仿佛她们天生就该在那里。
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
镜厅里巨大的镜子映照出无数个她——每一个都苍白、孤独，被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困住。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暗淡了几分。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大理石地板传来的凉意更甚。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肩上那条薄薄的、绣着紫罗兰的披肩。
这披肩，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微弱的属于自己的色彩。
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比刚才更急、更密，像要把她的肺腑都掏出来。
她剧烈地弓起身子，手中的丝帕瞬间被染上点点刺目的猩红，如同落在雪地上的玫瑰花瓣，凄艳而绝望。
这一次，她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凡尔赛宫镜厅那令人窒息的辉煌景象开始旋转、扭曲、碎裂……
在她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耳边似乎还隐约回荡着玛格丽特那清脆张扬的笑声，以及远处宫廷乐队演奏的、轻快得近乎讽刺的舞曲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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