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然后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索菲亚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在无底的深渊中不断下坠。
耳边嗡嗡作响，模糊地夹杂着惊叫、慌乱的脚步声，以及玛格丽特那拔高的、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命令声：
“都散开！没什么好看的！露易丝！玛丽！扶住小姐！快！把她抬到偏厅去！别让她死在这儿！”
那最后一句“别让她死在这儿”，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索菲亚混沌的意识里。
不是为了她的生命，而是为了家族的体面，为了不在凡尔赛这最耀眼的舞台上留下污点。
当她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绘着牧羊女图案的天花板穹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试图掩盖一切不洁气息的混合香氛——昂贵的龙涎香、橙花精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药水味？
身下是粗糙的锦缎躺椅，硌得她生疼，远不如她房间里那张铺着柔软羽绒垫的沙发。
“谢天谢地，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仆声音响起，是她的贴身侍女安妮。
安妮的眼睛红肿，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紫罗兰丝帕，像是抓着什么不祥的证物。
索菲亚想开口，喉咙却火烧火燎，只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比在镜厅时更甚，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安妮慌忙用干净的湿布擦拭她的嘴角，那抹刺目的猩红再次出现。
偏厅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冷风。
玛格丽特像一阵红色的风暴卷了进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响亮。
她脸上的妆容依旧完美，但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和强压的烦躁。
她身后跟着一位面色严肃、提着沉重药箱的宫廷御医。
“医生，快看看她！”玛格丽特的声音失去了在镜厅时的圆滑，只剩下命令式的急切，“务必让她能尽快……体面地离开这里。”
她瞥了一眼索菲亚苍白如纸的脸和嘴角的血迹，眉头拧得更紧，仿佛那血迹玷污的不是丝帕，而是蒙莫朗西家族的徽章。
御医上前，动作带着宫廷特有的刻板与疏离。
他检查索菲亚的脉搏、翻开她的眼皮查看，又仔细询问了安妮关于她日常的症状。
整个过程，索菲亚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咳嗽让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德·蒙莫朗西小姐。”御医终于首起身，转向玛格丽特，声音平板无波，“肺部有严重的炎症，体质极其虚弱，气血两亏。
这是长期忧思郁结、耗损心力的结果。必须静养，远离一切刺激和操劳。
我开一剂放血方子和强心补气的药水，但……”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玛格丽特，“这病根在心，非药石可速愈。”
玛格丽特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开药吧。安妮，记好医嘱！务必‘伺候’好小姐！”
她把“伺候”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刀般刮过索菲亚，“至于你，索菲亚。”
她走近躺椅，俯视着妹妹，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深的寒意，“你最好祈祷今天这一幕没有传到德·贝里夫人耳朵里！
你知道母亲为了夏洛特的前程花了多少心血吗？
你今天的‘表演’，差点毁了一切！”
索菲亚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她不想看玛格丽特眼中那赤裸裸的责备和功利。
她只是觉得累，深入骨髓的累。
这金碧辉煌的凡尔赛，这觥筹交错的宫廷，这血脉相连的家族，都像沉重的枷锁，让她喘不过气。
“我要回家……”她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微弱得如同叹息。
“回家？”玛格丽特冷笑一声，“在国王的命名日庆典之前，母亲是不会允许的！
你就在这里‘静养’！
安妮，看好她，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踏出这个房间一步！”
她说完，不再看索菲亚一眼，转身对御医公式化地道了谢，便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偏厅。
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和谈笑声，也仿佛隔绝了索菲亚与世界最后的联系。
偏厅里只剩下药水和香氛混合的沉闷气味，以及安妮低低的啜泣。
索菲亚将脸转向冰冷的墙壁，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洇湿了粗糙的锦缎。
窗外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却丝毫照不进她心底的寒冷。
…………
而在镜厅那被短暂中断的华丽漩涡中心，风暴似乎己经平息。
音乐重新奏响，舞步再次旋转，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骚乱从未发生——至少表面上如此。
夏洛特·德·蒙莫朗西如同一株最完美的白玫瑰，亭亭玉立在德·贝里公爵夫人身边。
公爵夫人是一位保养得宜、眼神犀利的中年贵妇，身着深紫色天鹅绒礼服，佩戴着象征其地位的巨大蓝宝石项链。
她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夏洛特，那目光如同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精美瓷器。
“亲爱的夏洛特。”公爵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傲慢，“刚才那个……小插曲，真是令人遗憾。
你那位妹妹，索菲亚小姐，她的身体似乎比传闻中还要脆弱？”
夏洛特的心微微一沉，但脸上完美的笑容没有丝毫裂缝，反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忧虑的真诚：“尊敬的夫人，感谢您的关心。
索菲亚她……只是偶感不适，御医己经看过了，并无大碍。
她天性敏感，对这宫廷的喧嚣有些……不适应。
让您受惊了，实在是蒙莫朗西家的失礼。”
她微微屈膝，姿态优雅谦卑。
“不适应？”公爵夫人挑了挑精心描绘的眉毛，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凡尔赛的空气，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呼吸的。
它需要强健的体魄和……坚韧的心智。”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夏洛特端庄温婉的脸上流连，“不过，夏洛特，你看起来倒是如鱼得水。
我听说你的羽管键琴弹得极好，对拉辛的戏剧也有独到的见解？”
夏洛特心中警铃微响。
公爵夫人这是在试探，既敲打了索菲亚的“不合时宜”，又抛出了对夏洛特价值的认可。
她必须接住，而且要接得漂亮。
“夫人谬赞了。”夏洛特微微低头，脸颊恰到好处地泛起一丝羞涩的红晕，更显得纯洁无瑕，“在您这样真正精通艺术与文学的大家面前，我那些粗浅的爱好实在不值一提。
不过是母亲教导，身为蒙莫朗西家的女儿，不敢怠惰，需得内外兼修，方不负家族荣光。”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家族教养，强调了自身的“正统”与“可靠”。
“内外兼修……”公爵夫人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很好。蒙莫朗西家的教养，果然名不虚传。”
她端起手边的水晶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国王陛下对年轻一代的淑女们寄予厚望，尤其是那些……懂得分寸、能为宫廷增添光彩而非麻烦的。”
她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暗示。
夏洛特的心跳微微加速。
她知道，机会来了。
“能为陛下分忧，为宫廷增色，是每一个法兰西贵族的无上荣光。”
她声音温柔而坚定，目光清澈地迎上公爵夫人的审视，“蒙莫朗西家族世代忠诚，我虽不才，也愿追随先辈的脚步，恪守本分，不负陛下与像您这样的尊贵夫人们的期望。”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忠诚，又抬高了对方，同时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顺从、可靠、符合宫廷规则的淑女。
公爵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算得上真诚的笑容。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夏洛特戴着白丝手套的手背：“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过几天的花园茶会，我会派人给你母亲送帖子。
到时候，穿得素雅些，我喜欢看年轻人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苞。”
“是，夫人。荣幸之至。”夏洛特再次优雅行礼，心中的石头稍稍落地。
危机似乎暂时化解，甚至可能转化为机遇。
她眼角的余光瞥向偏厅的方向，那里一片沉寂。
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飞快地掠过她平静的眼底——是庆幸？是歉疚？
还是对那个被困在阴影里的妹妹一丝微不足道的同情？
随即，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这位能决定她命运走向的公爵夫人身上，脸上的笑容温婉依旧，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
当夏洛特终于寻得一个空隙，悄然走向通往偏厅的走廊时，她听到身后几位贵妇压低声音的议论：“……可怜？我看是晦气！咳血……在这种地方，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场……”
“嘘！别说了！黑死病的阴影好不容易才过去……”
“德·蒙莫朗西家这位病秧子小姐，该不会……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听说她总喜欢摆弄些草药，神神叨叨的……”
夏洛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背脊挺得更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流言，这宫廷里最锋利的武器，己经开始指向索菲亚，甚至可能波及整个家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平静，推开了偏厅那扇沉重的门。
门内，是挥之不去的药味、安妮担忧的脸，以及索菲亚在昏沉中依然紧蹙的眉头。
索菲亚似乎感觉到有人进来，睫毛颤动，艰难地睁开眼。
看到是夏洛特，她灰蓝色的眸子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然。
“夏洛特……”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外面的……舞会……还在继续吗？”
“嗯。”夏洛特走到躺椅边，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轻轻擦拭索菲亚额头的虚汗，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公爵夫人很喜欢你……弹的琴。”
她下意识地撒了个谎，试图安慰。
索菲亚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近乎破碎的微笑，目光却穿透夏洛特温婉的假面，望向她身后紧闭的门扉，仿佛看到了那依旧璀璨辉煌、却也冰冷刺骨的镜厅。
“这里……没有新鲜空气……”她喃喃道，又疲惫地阖上了眼睛，像一朵在黑暗中迅速凋零的紫罗兰。
夏洛特拿着湿布的手僵在半空。
看着妹妹毫无生气的脸，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凡尔赛的永恒喧嚣，一种冰冷的寒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穿透了她精心构筑的温婉外壳。
家族的棋局己经开始，而她，这朵被精心培育的白玫瑰，注定要在荆棘丛中寻找出路，无论脚下是否踩着谁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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