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细雨，如同细密的银针，织就了凡尔赛初秋的薄纱。
雨水洗去了夏日的燥热，也冲刷着宫廷浮华的尘埃，带来一种清冽而略带萧瑟的意境。
索菲亚·德·蒙莫朗西子爵府邸——一座位于相对清净街区、由国王赏赐的精致三层小楼——的顶楼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药草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青霉素的“生产”并未因爵位的加冕而停止，反而在更隐蔽、更规范的地下室中持续进行。
皮埃尔、玛丽和珍妮在索菲亚的严格指令下，如同守护炼金术秘密的学徒，谨慎地照料着那些培养皿和肉汤罐。
索菲亚深知，“霉变星辰”的力量是她立足的根本，也是未来可能更大的风暴中心。
她亲自检查着最新的提纯样本，看着那淡金色的液体在玻璃瓶中折射出微光，心中稍定。
今日雨势不小，地下室的湿度和温度更需注意，但具体操作有皮埃尔盯着，暂时无需她时时亲临。
“安妮。”
索菲亚放下手中的玻璃瓶，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雨小些了。闷在屋子里也无趣，我们去街上走走吧？顺便买些新鲜水果，也给皮埃尔他们带些点心。”
安妮欣然应允。
索菲亚如今身份不同，出行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
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深蓝色羊毛裙，外罩一件带兜帽的厚实斗篷，低调而不失身份。
安妮也穿戴整齐，撑起一把宽大的油布伞。
主仆二人拒绝了车马，只带了府邸里一位沉默寡言但体格健壮的男仆雅克远远跟在后面护卫，便步入了雨中的凡尔赛。
雨水敲打着石板路，溅起细小的水花。
街道两旁店铺的橱窗里透出温暖的光，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
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冲刷掉了凡尔赛宫方向飘来的脂粉与香水味，让索菲亚感到一种久违的、带着凉意的清醒。
她们在面包房买了刚出炉的、散发着小麦香气的长棍面包和几块精致的杏仁蛋糕；在水果摊挑选了红润的苹果和几串还带着水珠的紫葡萄。
安妮兴致勃勃地讲着街坊的趣闻，索菲亚微笑着倾听，暂时抛开了爵位的重负和实验室的紧张。
然而，这份雨中的宁静与闲适，在她们拐入一条通往旧书市场的小巷时，戛然而止。
巷子深处，一处勉强能避雨的破旧拱廊下，蜷缩着几个模糊的身影。
雨水顺着破损的石檐滴落，在地上汇成肮脏的水洼。
索菲亚的脚步慢了下来。
那是几个乞丐。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紧紧抱着一个裹在破布里、看不清面容的婴儿，婴儿发出微弱的、猫叫般的啼哭。
旁边是一个断了腿的男人，靠墙坐着，空洞的眼神望着雨幕，身前的破碗里空无一物。
更让索菲亚心头一紧的是角落里的两个身影——那是两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瘦骨嶙峋，紧紧依偎在一起取暖，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显得格外空洞无神，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濒临死亡的雏鸟。
拱廊里弥漫着绝望、潮湿和疾病混合的酸腐气味。
几个同样形容落魄、眼神却带着不善流气的年轻乞丐，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索菲亚和安妮。
她们虽然衣着朴素，但干净的衣料、安妮手中提着的装着新鲜食物和点心的篮子，在这片绝望之地显得格外刺眼。
“嘿，小妞儿，雨这么大，进来避避？”一个脸上有疤的年轻乞丐嬉皮笑脸地凑近，伸手似乎想摸安妮的篮子。
雅克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眼神警告地瞪着对方。
就在气氛骤然紧张之际，那个抱着婴儿的老妇人突然沙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急切的警告：“走……快走！好心的姑娘……别……别在这儿停留！”
索菲亚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看到了老妇人眼中深沉的恐惧，看到了断腿男人麻木下的绝望，更看到了那两个孩子眼中毫无生气的灰暗。
他们需要的不是施舍，而是一条活路，一个希望……而自己手中提着的面包和蛋糕，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
索菲亚叹了口气，她现在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将食物留给他们。
要是留下来，他们能保护得了吗？要是不留的话，她也实在忍不下心。
更何况，周围还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些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让她感到不适。
雅克的威慑只能暂时驱赶危险，却无法解决根植于这片泥泞中的苦难。
她想到了自己曾经在修道院的绝望，想到了那罐金色的霉变星辰……它能救三皇子，能救自己，可它能救眼前这些在雨中瑟瑟发抖、如同微尘般随时可能消逝的生命吗？
索菲亚没有犹豫。
她快步走到老妇人面前，无视那几个混混贪婪的目光，将手中装着新鲜面包和那几块精致杏仁蛋糕的纸袋，轻轻放在老妇人身边相对干燥的地面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妇人怀中那个啼哭微弱的婴儿，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两个冻得发抖的孩子。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愧疚、无力与悲悯。
“安妮，我们走。”索菲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拉起安妮的手，转身快步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角落。
雅克警惕地护在她们身后，首到走出巷口。
雨丝再次落在她们身上，清冷依旧，但刚才巷子里的阴霾和绝望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索菲亚的心。
她手中只剩下那袋红苹果和紫葡萄，沉甸甸的，却远不如刚才给出去的面包和蛋糕让她感到一丝轻松。
“小姐……”安妮担忧地看着索菲亚骤然变得沉郁的侧脸，“您别难过……我们……”
“安妮。”索菲亚打断她，目光望着前方雨雾迷蒙的街道，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你看到那两个孩子了吗？他们的眼睛……像不像我在修道院病得最重时，望着窗外阳光的样子？”
安妮沉默了，鼻子发酸。
索菲亚没有再说话。回府邸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她脑海中交替浮现着皇宫晚宴上堆积如山的珍馐、家族晚宴上精致的鹌鹑肉派、以及巷子里那两个孩子空洞绝望的眼神、老妇人怀中微弱的啼哭……巨大的反差如同冰冷的铁锤，反复敲打着她的灵魂。
爵位、领地、万金赏赐……这些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在她心中失去了大半的光泽。
它们能让她在凡尔赛的游戏中成为玩家，却无法填平眼前这条雨巷所映照出的、人间苦难的深渊。
她所掌握的“霉变星辰”，能杀死无形的病菌，却杀不死滋生这无尽苦难的根源——贫穷、疾病、战争、还有……根植于人心深处的冷漠与贪婪。
回到温暖干燥的府邸，脱下湿冷的斗篷，索菲亚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安妮。
她坐在壁炉边，看着跳跃的火焰，久久沉默。
桌上放着刚买回来的、鲜艳欲滴的红苹果和紫葡萄，此刻在她眼中，却失去了所有诱惑力。
“安妮，”索菲亚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倦意，“把水果分给皮埃尔他们吧。
我……没什么胃口。”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带着寒意的雨丝飘进来，打湿了她的鬓角。
她望着楼下依旧泥泞的街道，望着远处凡尔赛宫在雨幕中模糊的、金碧辉煌的轮廓。
紫罗兰河谷的领地地图就摊开在书桌上，象征着新的权力和责任，但此刻，她的心却被那条肮脏小巷里的微尘紧紧攥住。
爵冠之下，阴影如影随形。
这顿“未竟之宴”，并非指物质，而是她内心对公平、对救赎更广阔意义的探寻，才刚刚开始，且前路泥泞。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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