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府邸的书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窗外雨后初霁的阳光,只留下一室昏黄与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索菲亚·德·蒙莫朗西子爵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桌前处理文件,而是蜷缩在壁炉旁的高背天鹅绒扶手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毯,脸色在炉火的映照下依旧苍白,眼底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莉丝小心翼翼地放下温热的姜茶和一小碟浸泡过蜂蜜的柠檬片,看着索菲亚失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那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灵魂被抽离,只余下一具疲惫不堪的躯壳。
低烧带来的眩晕感并未完全退去,但更沉重的,是心头那如同铅块般压着的、冰冷刺骨的困惑与寒意。
“大人,您先喝点热的…”莉丝轻声劝道。
索菲亚仿佛没听见。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毯子细腻的绒毛,脑海中却翻涌着圣克莱尔河畔的泥泞与冰碴、小女孩冻得发紫的手和那句“比昨天暖和…昨天睡的桥洞”、伊莎贝拉和奥诺雷那刻薄中带着嫉妒的冷笑、咖啡馆里阿黛拉轻描淡写的“阴沟里烂着”的恶毒、儒安·德·莫尔坦那毒蛇般阴鸷的审视……
一幅幅画面,一句句言语,如同冰冷的钢针,反复刺穿着她过往的认知。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贵族是神选的血脉,是秩序的维护者,是优雅与仁慈的化身。
凡尔赛的金碧辉煌,舞会的衣香鬓影,家族的荣耀传承,构成了她世界稳固的基石。
她曾以为自己理解苦难——那是修道院里缠绵病榻的孤独,是宫廷流言中伤的冰冷。
于是,她拼尽全力,从死亡的边缘爬回,用“霉变星辰”点亮了皇室的希望,也为自己赢得了改变命运的力量。
她以为,有了爵位、财富和国王的青睐,她就能像光之女启示的那样,驱散黑暗,救助那些如同角落里紫罗兰般挣扎的生命。
可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的善举,在那些真正的贵族眼中,成了“效仿圣徒”的虚伪,成了“收留乞丐”的愚蠢,甚至成了“博取名声”的野心。
他们对泥泞中的孩子视而不见,却对孔雀蓝的织锦缎趋之若鹜;他们可以为一颗鸽血红宝石一掷千金,却吝啬于给一个生病的孩子一口热汤。
他们谈论着流民如同谈论着污秽的尘埃,用最优雅的语调说出最冷酷的话语。
血脉的高贵,似乎只教会了他们傲慢与冷漠,而非责任与怜悯。
就如同他们成为贵族之后,就己经将这世间划分了三六九等。
但凡低于他们的,他们便嗤之以鼻,甚至厌恶至极。
但凡高于他们的,无不是嫉妒与羡慕,甚至是疯狂的迷恋。
荒唐,荒唐至极!
这并不是索菲亚所向往的,这并不是索菲亚所渴望的。
索菲亚所渴望的是美好,是幸福,是一切神圣光芒下的真挚。
就如同六翼天使神圣雕像,
就如同教堂中的圣经,
就如同这天地间的雷电!
祂们所代表的是公平、公正!
想到这,索菲亚的头脑再一次刺痛,等到她缓和下来之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那个送她蔫头雏菊的小女孩,那双冻得发紫却亮晶晶的眼睛,那句“夫人不会告诉守卫吧?他们说我们是脏老鼠…”如同最尖锐的拷问,在她心头回荡。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鼠”?
是那些在桥洞下瑟瑟发抖、只为求一口活命食物的孩子?
还是这些住在金丝笼中、用珠宝和锦缎包裹着冰冷内心的“高贵者”?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感。她穿着天鹅绒的长裙,坐在温暖的壁炉旁,身份是尊贵的子爵,可她的心,却仿佛还陷在圣克莱尔河畔冰冷的泥泞里,和小女孩的手一起冻得发痛。
她所拥有的力量——爵位、财富、青霉素——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她能救一个三皇子,能建起庇护所的木屋,能抵挡住咖啡馆里的冷嘲热讽,却似乎永远无法撼动那根植于血脉与权力之中的、巨大的冷漠与不公。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灰蓝色眼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不仅仅是困惑,是愤怒,更是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悲恸和对整个世界运行规则的质疑。
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睁开了眼睛,看清了金碧辉煌的凡尔赛之下,那流淌着怎样的冰河。
这觉醒,并非带来力量,而是带来了更深的迷茫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孤独。
就在索菲亚深陷于静室惊雷般的思想风暴时,千里之外的北方蛮荒原野,正上演着真正的雷霆与喋血。
凛冽的寒风不再是凡尔赛雨后的清冷,而是裹挟着冰刀雪刃的死亡咆哮。
大地被厚厚的、肮脏的积雪覆盖,天空是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里是“铁橡城”外围的“血石荒原”,法兰西王国军队与蛮族大军惨烈绞杀的战场。
二皇子路易身披厚重的银色铠甲,外面罩着御寒的熊皮大氅,但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他英俊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冰霜,头盔早己不知去向,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
他手中的长剑己经砍出了数个缺口,每一次挥舞都沉重无比。
“顶住!为了法兰西!为了国王!”
他的声音嘶哑,几乎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属碰撞声和垂死者的哀嚎中。
战况远比想象的惨烈。
蛮族并非无脑冲锋的野兽,他们利用对环境的熟悉和可怕的耐力,在暴风雪中发动了突袭。
法兰西引以为傲的重甲骑兵,在深雪和泥泞中成了笨拙的靶子。
蛮族战士穿着厚实的兽皮,动作迅捷如狼,他们使用的沉重战斧和弯刀,专破甲胄。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弓箭手,在风雪掩护下射出淬毒的骨箭,防不胜防。
西皇子菲利普率领的左翼防线,在蛮族如同潮水般的冲击下,己经岌岌可危。
菲利普那身精美的铠甲沾满了泥雪,头盔上的装饰羽毛早己折断,他正指挥着长矛兵死死抵住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手臂被震得发麻,脸上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艺术家的从容,只剩下狰狞和血性。
五皇子夏尔,这位最年轻的皇子,此刻正身陷重围。
他的亲卫队为了保护他,己经倒下大半。
一个魁梧如巨熊的蛮族战士,挥舞着沾满脑浆和碎骨的巨锤,狞笑着向他冲来。
夏尔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但手中的剑却没有退缩。
“保护殿下!”
一名断了一条腿的老兵,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蛮族战士的脚踝,死死抱住。
巨锤落下,老兵瞬间化作一团血肉模糊。
但这短暂的阻滞,给了夏尔一丝喘息的机会,旁边幸存的护卫趁机将皇子拖离了死亡的中心。
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肉磨坊。
洁白的雪地被染成了刺目的黑红色,破碎的旗帜、断裂的武器、倒毙的战马和残缺的尸体随处可见。
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的恶臭、冰雪的寒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伤员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些重伤者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伤口迅速冻僵,生命在痛苦和严寒中一点点流逝。
临时搭建的野战医棚,如同地狱的前哨。
这里没有索菲亚在河谷“医棚”里那有限但有序的忙碌,只有一片混乱和绝望的哀嚎。
军医和为数不多的助手如同血人,在简陋的油灯下,用颤抖的手处理着源源不断送来的伤员。
截肢用的锯子沾满了血肉碎末,滚烫的烙铁按在伤口上发出滋滋声和焦臭味,试图止血,但效果甚微。
感染(坏疽)在寒冷肮脏的环境下蔓延得极快,许多伤员在经历战场创伤后,又将在痛苦中死于伤口溃烂和高热。
“该死的!又一个!”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军医看着刚刚咽气的年轻士兵,那士兵腹部被划开,肠子流了出来,伤口周围己经发黑发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老军医疲惫而绝望地咒骂着,“没救了!拖出去!下一个!”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沾满泥雪和血污的皇家近卫军制服、手臂上缠着浸透鲜血的绷带的军官,跌跌撞撞地冲进医棚,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和皮革层层包裹的小箱子。
“军医!军医在哪?”他的声音嘶哑而急切,“二皇子殿下有令!用这个!快!”
他颤抖着手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排用软木塞封好的、小巧的玻璃瓶。
瓶中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淡金色。
“这是什么?”老军医疑惑地看着这些瓶子,战场上稀奇古怪的“神药”他见多了,大多无效。
“药!救命的药!索菲亚子爵的‘霉变星辰’!”军官急切地吼道,“殿下说,给伤口感染、发高热的兄弟用!快!”
老军医将信将疑。
但看着又一个被抬进来、伤口己经化脓、高烧抽搐的士兵,他咬了咬牙,死马当活马医!
他按照军官转述的极其简略的方法(用烈酒清洗伤口,然后将少量药液滴入或涂抹在感染最严重的部位),给那个濒死的士兵用了药。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流逝。
医棚里依旧是哀嚎和死亡的气息。
老军医己经不抱希望,准备处理下一个伤员。
然而,奇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发生。
那个被用了药的士兵,滚烫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高得吓人的体温,竟然在缓慢地、但真实地下降!
他痛苦扭曲的面容逐渐平复,陷入了一种相对安稳的昏睡。
伤口周围那触目惊心的黑紫色和恶臭,虽然没有立刻消失,但似乎停止了扩散!
“天哪…这…这真的…”老军医颤抖着手指探了探士兵的鼻息和额头,又仔细检查了伤口,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猛地看向那个装着淡金色液体的箱子,仿佛看到了地狱中升起的希望之光!
“快!快给那个伤口烂了的用!还有那个高烧的!”
老军医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他抓起一瓶“霉变星辰”,如同捧着圣物。
药瓶中的淡金色微光,在这片被血与冰覆盖的死亡荒原上,微弱却无比坚定地亮了起来,对抗着绝望的黑暗。
而在凡尔赛那间温暖的静室里,索菲亚依旧蜷缩在椅中,对千里之外战场上的这场微小却意义重大的胜利一无所知。
她只感到无边的寒冷和困惑,像窗外的黑夜一样,沉重地包裹着她。
世界的真相如同一头狰狞的巨兽,刚刚向她露出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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