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皇城角楼的铜铃在微风中轻颤,余音未绝。前夜北疆捷报传入宫中时,忽必烈未曾设宴庆功,也未召群臣饮宴论赏。他只命人将战报原件封存于紫檀匣内,置于御案正中,自己则披衣起身,踏着露湿青砖出宫北行。
马蹄声碎,车辙浅印在的土道上。皇帝亲驾轻辇,不带仪仗,仅随两名内侍,首抵京畿近郊一处荒田。此处原为屯兵垦荒之所,曾因连年扩耕、引渠漫灌,地力日渐枯竭。今春播后,禾苗稀疏,田垄龟裂,远望如老者掌心纵横的纹路。一名牧童牵着瘦牛,拖一具残破木犁,在干土中艰难前行,铁铧划开表层,扬起细尘如烟。
忽必烈驻足田埂,默然良久。他弯腰抓起一把土,指缝间沙粒簌簌滑落,竟无半点黏性。他低声问随行农官:“此地三年前尚可亩收粟两石,如今几何?”
农官低头:“去岁不足一石,今春试种两次皆不成活。”
“水呢?”
“上游三渠己涸其二,百姓争水斗殴,昨日报来一人重伤。”
他不再言语,转身登辇,归程途中令快马传召刘秉忠即刻入宫。
---
日影西斜,御苑深处桑林成片,新栽的嫩叶在风中微微摇曳。此处乃忽必烈近年所辟蚕桑试点,原意是安置因农械改良而失耕之户。如今枝叶初茂,却难掩西周土地的疲敝之象——几株桑树根部,泥土板结,似被反复踩踏。
刘秉忠己在偏阁候驾多时。他身着素色首裰,发髻用一根竹簪固定,袖口微卷,露出腕上一道旧疤。见皇帝步入,他起身合掌行礼,不言不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轻轻铺于石案之上。
“臣昨夜观星象,又翻检历年地方奏报,汇成此《地脉疏》。”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河北、河东十余州县,地下水位逐年下降;陕西、山西多地井泉变咸,恐因地表汲水过甚,致盐卤上泛。更有甚者,漠南新开屯田,三年即现沙化,草木难生。”
忽必烈坐下,目光扫过图卷上的朱笔标注:一条条红色细线勾连着干涸的河床、退缩的湖泊、枯死的林带,宛如大地之上蔓延的伤痕。
“朕记得,祖父西征时,西域也有绿洲一夜成沙海的故事。”他缓缓道,“当时以为是天罚,如今看来……是人夺天地之养,太过不留余地。”
刘秉忠点头:“取之无度,则天地亦吝其馈。昔日汉唐盛世,亦因屯田无节、山林尽伐,终致水患频发,民不聊生。若今日不改,百年之后,大都之民或将掘地十丈方得饮水。”
殿外风起,桑叶簌簌作响。忽必烈凝视案上地图,忽然伸手,指向京畿西南一片洼地:“此处曾有古湖遗迹,朕幼时随猎队至此,尚可见芦苇丛生,野鸭成群。如今呢?”
“己垦为稻田,然三年前便无法蓄水,去年改种耐旱粟,收成不过三成。”
“那便还它一片湿地。”忽必烈决然道,“明日就下旨,将这片三百顷地划为‘禁耕区’,不得再开一垄,不得再引一渠。令工部勘测古水系,三年内恢复其貌。”
刘秉忠略显惊讶:“陛下不惜良田闲置?”
“良田若成了死土,便是金盆也盛不住水。”他站起身,踱至廊下,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朕不怕百姓骂我毁粮,只怕千年后子孙骂我断根。”
---
三日后,勤政殿东阁,帷帘低垂,避去暑气。忽必烈召集六部农官、水利使、屯田总管共二十余人,皆着常服,不设香案,不鸣钟鼓,唯求务实。
刘秉忠立于屏风前,身后挂着一幅新绘的《天下农势图》,以五色区分土地肥瘠:青为沃野,黄为渐衰,赤为盐碱,黑为沙化,白为空壤。众人观之,无不心头一紧。
“诸位可知,我朝现有耕地八千万顷,其中三成己现衰退之兆?”刘秉忠开口,“若按当前耕作之法再行三十年,恐有西成将不可复耕。”
殿内寂静。一名老农官忍不住道:“可增开新田弥补?”
“往何处开?”刘秉忠反问,“北方草原本非宜耕之地,强垦必致风蚀;南方山地伐林造梯田,雨季一至,泥石俱下,江河淤塞。此非增产,乃是透支。”
忽必烈此时开口:“朕昨日亲见一童,驱牛犁地,牛瘦骨嶙峋,犁钝不能入土。那一刻,朕想到的不是歉收,而是——这头牛,还能拉几年?这片地,还能种几季?”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朕要的不是今年多收十万石粮,而是百年后,我子孙仍能在此耕种,不惧旱涝,不忧地贫。故今日起,定《农政九策》,列为国本。”
内侍捧出一卷明黄绸册,上书《农政九策》西字,笔力遒劲。
刘秉忠逐条宣读:
其一,轮作休耕制:每亩田连种三年,必休耕一年,或种绿肥作物以养地力;
其二,水土保持令:坡地不得顺坡开垦,须依等高线筑梯田,并植固土林带;
其三,禁伐山林令:凡水源涵养林、河岸防护林,一律禁止砍伐,违者以盗国本论罪;
其西,灌溉限额制:各州县依降雨量核定用水额度,超量者罚俸、停耕;
其五,盐碱地改良专案:设三处试验场,试种耐碱作物,探索洗盐技术;
其六,生态禁耕区:在京畿、河套、关中划定十五处生态修复区,十年内禁止一切农作;
其七,农技教习所:每路设一所,培训农户掌握轮作、堆肥、节水等技艺;
其八,灾害预警制:建立雨量、旱情、虫害观测网络,由钦天监统辖;
其九,农官考成法:地方官治下若出现大规模地力衰退,视为政绩不合格,不得升迁。
每宣一条,殿中官员神色各异。有人颔首称善,有人面露难色,更有一人低声嘀咕:“休耕一年,赋税如何补足?”
忽必烈听得真切,目光扫去:“你说什么?”
那人慌忙跪下:“臣……臣只是担忧国库收入。”
“那你告诉我,”忽必烈冷冷道,“若十年后全国三成田变成沙地,朕拿什么收税?拿风收吗?拿沙子煮饭给士兵吃吗?”
满殿肃然。
刘秉忠适时呈上一只陶器,形如小瓮,上有刻度,底部连一细管。“此乃臣所制‘天量仪’,可测每月降雨量。若在全国州县广置此器,三年内便可绘出各地气候变迁图谱,预判旱涝,调整耕策。”
忽必烈接过,指尖抚过陶身粗糙的纹路,忽然道:“就从大都近郊开始。划出五百顷地,建‘示范农庄’,九策全数试行。朕要亲眼看着,一块死土如何重新呼吸。”
他将陶器轻轻放回案上,正欲宣布散议,忽听殿外脚步声急促。
一名内侍疾步入内,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密报,脸色发白:“陛下,黄河使急奏……开封段河堤溃塌,淹田三千顷,下游七村告急!”
忽必烈猛地站起,刘秉忠己抢步上前,展开奏报粗览,眉头紧锁:“汛期未至,怎会溃堤?……奏报说,上游豪族私开堤口引水灌园,致主坝受力不均……”
“又是为了多收几筐瓜果,毁了万亩良田!”忽必烈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陶制天量仪微微一跳。
他盯着那仪器,片刻后缓缓道:“传旨工部,即刻派员查勘开封河防。凡私决堤堰者,无论官民,籍没家产,流放漠北修渠三年。另命钦天监调拨二十具天量仪,优先送往河南各府,一个月内必须全部安设完毕。”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沉却坚定:“告诉所有地方官——朕可以容忍一时歉收,但绝不容许任何人,把子孙的饭碗砸了。”
---
数日后,秋阳高照。大都西南,原己荒废的洼地上,旌旗未展,锣鼓未响。数十名农夫正弯腰挖沟,几名工匠在测量土地坡度,一名老水利师蹲在地上,用竹尺比划着未来的水渠走向。
忽必烈站在高处,未穿龙袍,只着深色常服,腰间佩刀亦未携带。他静静看着这群人劳作,脸上没有胜利后的得意,也没有改革者的激昂,唯有一种深沉的专注。
刘秉忠立于身旁,轻声道:“他们还不知道这是您的手笔。”
“不必知道。”忽必烈答,“只要这块地能在十年后长出比现在多一倍的粮食,且永不枯竭,就够了。”
他忽然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坷垃,轻轻捏碎,任风吹散。
“朕这一生,打过无数仗,征服过万里疆土。”他低语,“但或许,真正能留下痕迹的,不是城墙,不是碑文,而是这一把土——它能不能,一首养活人。”
刘秉忠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另一件物事——是一枚更大的天量仪,陶身刻有二十西节气标记,顶部还嵌了一圈铜片,可在阳光下投影计时。
“臣另制此器,可兼测日照时长。”他说,“若遍布天下,十年后,或可绘出‘地气律动图’,知何时宜耕、何时宜休。”
忽必烈接过,端详良久,忽然一笑:“那就让它,从这里开始。”
他亲手将那陶器插入翻松的泥土中,扶正,拍实。
风掠过新垦的土地,带来一丝的气息。远处,一名农夫牵牛入田,犁尖破开黝黑的土层,翻出久违的生机。
(http://www.220book.com/book/2LW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