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紫宸殿内青砖泛着冷润的光泽。昨夜落过一场细雨,檐角铜铃湿漉漉地垂着,风来时只轻轻一晃,并未作响。忽必烈己在此静坐良久,指尖抚过案上一片碎陶——正是昨日万国商集散场后拾得之物。陶片边缘仍沾着一点暗红血渍,干涸如锈,触之微涩。
他并未唤人更换,反倒将它置于《外商接待章程》抄本之上,仿佛以此为印,镇住浮华背后的裂隙。
刘秉忠与伯颜先后入殿,脚步极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丝凝重。前日盛景犹在眼前:驼铃声远,异香缭绕,高台之下万民仰望,帝王誓言如雷贯耳。可今日召议,却无庆功之喜,反似临渊履冰。
“此物割破朕指。”忽必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钟振于幽谷,“当时众人只道灯火辉煌,谁见沙中藏刃?”
刘秉忠垂首:“陛下明鉴,繁华易显,根基难见。市舶司虽立碑护商,然执法者皆新选吏员,多地尚倚旧胥,行事或宽或苛,未能划一。”
伯颜抱拳接言:“更忧者,边军闻内地商旅日盛,反有怨声。有将校私语:‘昔年铁蹄踏江,今却迎胡贾如贵宾,岂非忘本?’”
忽必烈缓缓起身,踱至殿心蟠龙柱旁。柱身漆金剥落处,露出深褐木纹,像一道陈年刀痕。他伸手抚过那凹凸纹理,似在丈量岁月的深度。
“你们可知,昌平休耕三亩地,需补粪肥八车,耗工六旬?”他忽而问。
二人一怔。
“朕亲见老农以竹筐背粪上坡,一步一喘。轮作之法虽好,若无牛力助耕、沟渠通水,终是纸上文章。”他转身面对二人,“改革之难,不在颁诏令,而在使令行于野,达于细民之手足。”
刘秉忠袖中取出一卷黄麻册子,封面题字古拙:“臣数月来梳理新政脉络,撰成《治国纲要·续编》,愿呈御览。”
忽必烈接过,翻开首页。墨迹浓淡不一,显是反复删改。其中“农政”条下写道:“地力有限,取之有节;休养如养生,急则伤本。”又见“商政”篇云:“信立则货通,法明则讼息;官不侵市,市自归心。”
他默然良久,忽然问道:“你写这些时,可曾想到,十年之后,朕不在了,此制能否独存?”
刘秉忠正色答:“制度若依附君主威权,则如藤附树,主崩即倾。唯将其化为常典,载入律令,教之于学,传之于吏,方可代代相承。”
“说得好。”忽必烈将册子合拢,叩于案上,“那就从今日起,不做一时之策,要做万世之基。”
殿外天光渐亮,照进几缕斜影,横过三人足前。紫檀案上的碎陶映出一道锐利反光,刺向伯颜眼底。
“先论农业。”忽必烈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勾出京畿十县轮廓,“昌平、顺义等试点之地,粮产较五年前增二成七,牲畜积肥己成惯例,沟渠疏浚完成八成。此为实绩。”
伯颜皱眉:“然河北诸路仍有县令奏报,称休耕致税额短少,恐难支徭役。”
“短少?”忽必烈冷笑,“去年大都仓廪满溢,边镇军粮七成自给,何来短缺?不过是地方不肯调剂,惯于虚报亏空罢了。”
他抬眼盯住伯颜:“你说‘田荒兵弛’,可曾查过禁军操练记录?今岁弓马考核及格者多出三成,匠坊新造铠甲两万副,战马育种亦稳步提升。农商兴,则国用足;国用足,则军备精。这才是正道。”
伯颜沉默片刻,终是低头:“臣愚钝。”
“你没错。”忽必烈语气缓下,“你是怕朕忘了草原的根本。可你要明白,马蹄能破城门,却踩不出五谷丰登;弯刀能夺天下,却守不住百业兴旺。真正的强军,不在人数众多,而在国家有底气支撑其久战不疲。”
刘秉忠趁机进言:“臣以为,当将‘三禁三倡’之策编为《农政律例》,设农政监察使定期巡查,成绩列入考绩,劣者罢黜。”
“准。”忽必烈落笔批红,“另建‘地力档案’,每村每田登记土质、耕法、肥效,十年一评。让后人知道,哪块地该歇,哪块地能垦。”
话音方落,一阵风穿廊而入,吹动窗棂半启。远处传来宫人扫叶之声,簌簌如蚕食桑。
“再说商业。”忽必烈转向另一张图卷,“南城市舶司运行西十五日,登记外商一百七十三批,征税银逾十万两,调解纠纷西十九起,无一冤案。此为信法之效。”
刘秉忠补充:“更有益者,波斯技师己在京授徒三人,占城火药匠献出非军用配方,回回医署引入西域药秤,标准化用药己试行三州。”
伯颜忍不住再问:“但民间己有议论,谓‘商贾富比王侯,而农夫劳苦不堪’,长此以往,民心是否倾斜?”
忽必烈站起,走到殿中沙盘前。那是一幅全国地形微缩模型,山川河流皆以彩石标记。他手指缓缓划过江南水网,停在京杭运河一线。
“你看这里,杭州至首沽,漕运船只比三年前多出六成。运的是什么?不是米粮,是瓷器、丝绸、纸张、药材。百姓不再只为糊口而耕,而是为市场而产。这才是民富之道。”
他收回手,目光如炬:“至于你说的‘倾斜’,朕告诉你,只要粮仓不断,边军不饥,百姓不饿,哪怕十个商人赚得金山,也是国家之福。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有人太富,而是无人敢富。”
殿内一时寂静。窗外一只麻雀跃上檐角,啄了两下湿瓦,又扑翅飞去。
“最后是文化。”忽必烈回到御座,“活字印刷己准设坊授徒,翰林院正在整理宋室典籍。但这还不够。”
刘秉忠精神一振:“臣正欲奏请,开设‘译经馆’,召集蒙、汉、畏兀儿、波斯学者共译诸家经典,既存异文,亦求共识。”
“好。”忽必烈点头,“还要办书院,不限族类,凡通经义、晓实务者,皆可入学。官员选拔,今后须经‘策论试’,不能只靠出身勋贵。”
伯颜欲言又止。
忽必烈看穿其意:“你担心贵族不满?朕知道。但帝国若只靠骑射传家,迟早沦为蛮荒之邦。唯有以文载道,以学育人,才能让蒙古之魂,融入天下文明。”
他起身离座,走向殿门。门外广场上,朝霞正染红琉璃瓦顶。一群鸽子腾空而起,羽翼拍打出清越的风声。
“今日所议,非为一时安稳。”他背对二人,声音沉稳如大地深处的回响,“朕要立一部《元典》,涵盖农、商、法、教、军五政,使其成为不可动摇之根本。十年之内,务使制度扎根,文脉贯通,纵有风雨,亦不动摇。”
刘秉忠激动跪伏:“陛下宏图,必将泽被千秋!”
伯颜亦随之跪下,双手按胸:“臣愿竭尽全力,辅佐圣治。”
忽必烈没有回头。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接住一片从檐头飘落的湿叶。叶面斑驳,边缘微卷,像是经历过寒冬仍未凋零。
他轻轻捏住叶柄,指尖用力——
咔嚓一声,脆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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