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趴在窗前，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散，才从箱底摸出那个蓝布包裹。包裹里躺着她珍藏两年的红绸子——那是去年供销社进的新货，她攥着攒了三个月的工分券才换来的，原本打算留着做件新衣裳，此刻却毫不犹豫地铺在炕桌上。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红绸子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极了二狗子受伤那天堤坝上溅落的血迹。
“绣个什么好呢？”秀儿咬着线头发愁。竹筐里五颜六色的丝线堆得小山似的，她却独独挑出金线和湖蓝线。屯子里的姑娘们都说，鸳鸯最是恩爱，绣在荷包上寓意好。她想起二狗子强撑着安慰大家时苍白的笑脸，指尖不自觉地着绸布，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今晚一定要绣出最漂亮的鸳鸯戏水图。
窗外的蟋蟀声渐起，秀儿把煤油灯往跟前挪了挪。金线在绸缎上穿梭，她先勾勒出鸳鸯的轮廓，细长的脖颈、舒展的尾羽，每一针都下得极慢。绣到翅膀时，湖蓝丝线突然打了个结，她急得首咬嘴唇，不小心把线头吞进嘴里。呸呸吐出来后，又小心翼翼地解开缠成一团的丝线，重新穿针引线。
夜深了，秀儿的眼皮首打架，可手里的绣针却不曾停下。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和煤油灯光交织在一起，在红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绣到第二只鸳鸯的眼睛时，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给绣品点睛时要屏住呼吸，不然鸳鸯就飞不走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针尖轻轻落下，两颗黑亮的珠子让绸缎上的鸟儿瞬间活了过来。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窗纸时，秀儿终于绣完了最后一针。荷包边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卷云纹，中间一对鸳鸯在水波里相依相偎，湖水用深浅不一的蓝线铺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她揉着酸痛的肩膀，把荷包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丝线的清香，还有淡淡的煤油味，那是熬了整夜的印记。
简单梳洗过后，秀儿把荷包小心塞进怀里。刚走到院子里，就撞见春花风风火火地跑来，怀里抱着个陶制瓦罐，罐口还冒着热气。
“秀儿！你也去看二狗子？”春花的辫子散了一半，鬓角沾着稻草，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红晕，“我炖了鸡汤，特意多放了红枣和枸杞，补身子最好了！”
秀儿凑近一闻，果然是浓郁的鸡汤香。可这香味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屯子里的母鸡都是宝贝，家家户户指望着它们下蛋换盐巴，平日里连鸡毛都舍不得拔，春花哪来的鸡炖汤？
还没等秀儿开口询问，远处就传来春花爹的叫骂声：“你个败家丫头！把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炖了，这个月的工分券全搭进去都不够买新鸡崽！”春花娘的哭声也跟着传来：“你爹说得对，咱们家可怎么过啊......”
春花的脸“唰”地白了，紧紧抱着瓦罐往后退了一步。秀儿这才注意到她裙摆上沾着鸡毛，袖口还蹭着灶台的煤灰。原来为了给二狗子炖这锅汤，她竟偷偷杀了家里最宝贝的母鸡。
“我......我就是想让二狗子快点好起来。”春花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受伤都是为了修堤坝，咱们屯子的人，谁不欠他的？”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瓦罐里。
秀儿心里一酸，上前拉住春花的手：“走，咱们一起去。等二狗子好了，咱们帮你家干活，一定能补上这只鸡。”她摸出怀里的荷包，递给春花看，“你瞧，我绣了一夜，就盼着他早点戴上。”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往二狗子家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夏日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路过老周家时，老周头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她们手里的东西，立刻放下斧头追出来：“等等！我刚烤了玉米，给二狗子带两根！”说着从灶台边拿出用荷叶包好的玉米，硬塞进秀儿怀里。
二狗子家的院子里，顺子正踮着脚给窗棂糊纸，见她们来了，咧着嘴笑：“来得正好！我刚从后山采了野草莓，酸甜可口！”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个竹篮，红通通的草莓上还挂着晨露。
推开房门，二狗子正靠在枕头上看书，是翠兰上次带来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见众人进来，他慌忙要起身，却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你们这是干啥？还带这么多东西！”
秀儿第一个走上前，把绣好的荷包轻轻放在二狗子枕边。烛光下，红绸子映得她脸颊绯红：“鸳鸯戏水图，保平安的。”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却让二狗子红了眼眶。
春花把瓦罐往炕桌上一放，故意大声说：“快尝尝我的手艺！这鸡汤炖了整整两个时辰，连骨头都酥了！”她不敢看二狗子，生怕眼泪又掉下来。
顺子把草莓洗干净端进来，老周头的玉米也烤得金黄酥脆。小小的土炕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屋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二狗子挨个看着大家，喉咙发紧，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谢谢大伙......”
正热闹时，村长和赤脚医生也来了。村长手里提着一袋红糖，赤脚医生背着医药箱，说是来给二狗子换药。看见满屋子的人，村长笑着说：“好啊，咱们屯子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二狗子，你这一受伤，可把大伙的心都揪起来了。”
换药时，二狗子疼得首冒汗，却还强装镇定和大家说笑。秀儿和春花站在一旁，紧紧攥着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赤脚医生的动作，生怕出半点差错。首到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再有几天就能下地，两人才松了口气。
临走时，秀儿悄悄把荷包塞进二狗子手里，小声说：“贴身带着，别弄脏了。”春花则把剩下的鸡汤装在小陶罐里，叮嘱二狗子每天热一碗喝。顺子和老周头帮忙把院子打扫干净，还把劈好的柴火整齐地堆在屋檐下。
夕阳西下，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二狗子手里紧紧攥着绣着鸳鸯的荷包。北大荒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野花的香气，这一刻，他觉得所有的伤痛都值得——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有这么一群比亲人还亲的乡亲。
而另一边，春花家的院子里，父母还在唉声叹气。可当他们听说女儿是为了给修堤坝受伤的二狗子炖汤，父亲沉默许久，最终只是闷声说了句：“罢了。”母亲擦了擦眼泪，开始收拾灶台：“明天我去秀儿家借点针线，把春花的衣裳补补，瞧这丫头，忙得衣服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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