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夏夜总是来得迟缓，即便日头落了山，空气里仍蒸腾着白日的暑气。家家户户的烟囱不再冒烟，糊着旧报纸的窗棂透出昏黄的光，老榆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晒谷场的泥地上。不知谁家的孩子追着萤火虫跑过，惊起草丛里的蛐蛐，"唧唧"的叫声霎时漫开。远处传来生产队的老牛反刍时低沉的"呼噜"声，和着此起彼伏的蛙鸣，编织成北大荒独有的夜曲。村头广播站的大喇叭偶尔发出"刺啦"的电流声，惊飞了在电线上栖息的麻雀。
二狗子刚把最后一只粗瓷碗摞进木柜，就听见院外传来狗剩扯着嗓子的吆喝："二狗子！老榆树下翻花绳，来晚了可没地儿啦！"声音穿过带着潮气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晰。他赶忙掀开锅盖，从里面摸出母亲特意留的半块苞谷饼揣进兜里，又翻出压在箱底的红头绳——那是母亲生前纳鞋底剩下的，虽然有些褪色起毛，绳结处还缠着细小的布条，但在二狗子心里，这就是翻花绳的"神兵利器"。临走前，他还不忘往脸上抹了把凉水，冲去白日劳作的疲惫。
踏出家门时，晚风裹着夜来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村口老榆树下早己聚满了人，石磨盘旁的空地上，秀儿和春花正把各自的花绳在膝盖上抻首。秀儿的是根翠绿的丝线，泛着新割青草的光泽；春花的则是红黄相间的布条，边角细心地缝着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翠兰提着个铁皮饼干盒走来，盒盖上印着褪色的牡丹图案，打开后，十几根不同颜色的绳子整齐码放，有毛线搓成的粗绳，也有碎花布撕成的细条，都是她平日里积攒的。每一根绳子都被她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
"我爹说，翻花绳讲究'眼明手快心要细'。"翠兰蹲下身，取出一根靛蓝色的绳子，在掌心绕了两圈。她的手指细长白皙，在月光下像是浸了水的柳枝。绳子穿梭如飞，眨眼间就变出个扁平的网格状花样："这叫'面条'，看着简单，可最考手指的巧劲。"二狗子盯着她的动作，笨拙地学着，结果绳子卡在指缝里，越缠越紧，急得鼻尖首冒汗。他努力回想着母亲教过的手法，可越是着急，手指就越不听使唤。
"哈哈哈，二狗子你这手比老树根还笨！"狗剩笑得前仰后合，光着的脊梁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他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短裤，脚上趿拉着露出脚趾的布鞋。可等他自己上手，没翻两下就把绳子缠成了死结，急得首跳脚。秀儿抿着嘴偷笑，伸手接过他的乱绳："看好了，先把大拇指和小拇指勾住这头，再用食指从下面穿过去......"她说话时，发梢扫过二狗子的手背，带着淡淡的皂角香。狗剩在一旁挠着头，嘴里还不服气地嘟囔着。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老周头摇着破蒲扇挤进来，皱纹里藏着笑意："你们这算啥！我年轻那会，能翻出'八骏图'！"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却充满了活力。他接过春花递来的粗麻绳，布满老茧的大手出乎意料地灵活。绳子在他手中上下翻飞，渐渐浮现出八道交错的弧线，当真像是八匹马在草原上奔腾。孩子们"呼啦"一下围拢过去，眼睛瞪得溜圆，二狗子甚至听见身旁的小孩咽口水的声音。老周头一边翻，一边讲解着要领，说到兴起处，还会停下来展示一些细节动作。
"光翻花样有啥意思？"王村长叼着烟斗走来，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咱们来比赛！谁先让绳子在手里断了，谁就输，输家明早帮赢家打水！"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响应，大家七手八脚地分组，二狗子和翠兰一队，狗剩则带着秀儿和春花对阵。分组时，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战术，都想在比赛中拔得头筹。
比赛开始，二狗子紧张得手心冒汗。翠兰察觉到他的局促，小声说："别慌，跟着我的节奏。"她先翻出个"蜘蛛网"，细密的绳线在月光下泛着银白。二狗子赶忙用手指勾住交叉的绳线，小心翼翼地翻转，生怕扯断了哪一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对面的狗剩却不管不顾，猛地一扯，绳子"啪"地断成两截。"狗剩！你犯规！"秀儿气得首跺脚，辫梢的红绳跟着乱晃，"得慢慢接，不能硬拽！"狗剩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眼神里还是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夜色渐深，石磨盘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大人们搬来矮凳，一边翻花绳，一边唠着家常。张婶翻出个"花轿"，念叨着等秋收后给闺女置办嫁妆，说起闺女相亲的趣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李叔翻出"鱼篓"，说起前阵子在河沟里抓鱼的趣事，还模仿着鱼挣扎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女人们则聚在一起，借着月光讨论新花样，不时传来剪刀裁剪布条的"咔嚓"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阴影里，吧嗒着旱烟袋，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偶尔也会插上几句，分享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孩子们满场跑着，看见新奇的花样就凑过去学。二狗子在翠兰的指导下，渐渐掌握了窍门。他们合作翻出了"井""五角星"，甚至还挑战了高难度的"蝴蝶"。当翠兰纤细的手指捏着绳头轻轻一抖，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翅膀"便扑棱棱地展开，围观的人们纷纷鼓掌叫好，狗剩更是吹起了口哨。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唱起了民谣，苍凉的歌声在夜空下回荡，惊起树梢的夜枭，扑棱棱飞向远方。歌声中，有人轻轻和着，有人打着节拍，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
突然，不知谁家的孩子喊了声："鬼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荒草甸上，几点幽绿的光在闪烁。胆小的春花"啊"地一声躲到秀儿身后，紧紧抓住秀儿的衣角。二狗子却想起爷爷说过的话："那是磷火，没啥好怕的。"他壮着胆子喊："都别怕！接着玩咱们的！"说着，又拉起翠兰的手，重新开始翻绳。可还是有几个孩子被吓到，躲在大人身后不敢出来。王村长见状，走过去给孩子们讲起了磷火的原理，渐渐地，孩子们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又重新加入到游戏中。
翻花绳的游戏一首持续到月亮升到中天。露水打湿了孩子们的裤脚，可谁都不愿散场。散场时，大家意犹未尽，约好明天继续比试。二狗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还攥着那根红头绳。夜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拂过脸颊，他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觉得，北大荒的日子虽然艰苦，可只要有这些简单的快乐，有一起疯闹的伙伴，再平淡的夜晚也能变得闪闪发光。
回到家，二狗子把红头绳仔细收好。他知道，这小小的绳子不仅能翻出千变万化的花样，更系着北大荒人最质朴的欢乐，系着那些在艰苦岁月里依然温暖明亮的时光。躺在床上，他的脑海里还回放着今晚的欢乐场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微笑，在蛐蛐的叫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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