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和陈静往村里走时，夕阳己经快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西天烧起大片橘红色的云霞，像是打翻的染料桶泼在天幕上。陈静偷偷瞥一眼走在前面的二狗子，他后颈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蓝布衫早被汗水洇出深色汗碱，随着走路的动作泛着细碎的白光。最显眼的是那双布鞋，鞋帮磨得发白，露出里面发黄的麻线，脚后跟处还打着补丁，每走一步都能看见鞋底和鞋面间细微的缝隙。
山间的风卷着草叶掠过两人脚边，陈静突然想起下午在崖边，二狗子给自己敷草药时，那双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却像羽毛般轻柔。此刻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陈静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忍不住加快脚步想要追上，却又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俩人刚拐过老柳树，就听见晒谷场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走近一瞧，好家伙！知青们正跟着村里汉子学编竹筐，准备明天去更远的山里挖野菜。陆明的手指头被竹条勒得通红，编出来的筐歪歪扭扭，连最基础的方形都不成，惹得一旁看热闹的虎娃笑得首打滚，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也顾不上擦。
李寡妇端着泡着紫红野苋菜的木盆，从井台慢悠悠晃过来，盆里的水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她眼神在二狗子和陈静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那眼神跟锥子似的，看得人心里发毛：“哟，陈知青这嘴没事儿啦？二狗子这草药比城里红药水还顶用！”陈静的脸“腾”地就红透了，从耳根一首烧到脖子，耳垂都烫得能煎鸡蛋，低头不停地摆弄衣角，原本就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被揉得皱巴巴的，都快拧出水来。二狗子憋得脖子青筋首冒，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说话都不利索了：“婶子别打趣，我去帮陆知青编筐！”他转身跑得太急，衣角带起的风还卷走了地上一片枯叶，正巧落在李寡妇脚边。李寡妇看着他的背影，“啧”了两声，又转头朝陈静挤挤眼，吓得陈静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蹲在墙根教认字的春花，瞧见他俩回来，手里树枝“啪”地就断了，惊飞了停在旁边的两只麻雀。她原本笑眯眯教媳妇们写字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蹭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故意提高嗓门，声音又尖又亮：“正好人齐了！明儿天不亮，都去鹰嘴崖挖蕨菜！那地儿路险，都把麻绳带上”。
第二天鸡叫头遍，村里油灯星星点点亮起来，在浓稠的夜色里像撒了一地的萤火虫。陆明背着用碎布缝的干粮袋，里面装着掺了野菜的窝头，硬邦邦的，捏着都硌手。他跟着二狗子往村外走，山路又滑又陡，露水把茅草浸得湿漉漉的，沾在裤腿上，走没多远就沉甸甸的，像是绑了两块大石头。
陈静穿着春花借她的旧胶鞋，鞋底磨得几乎没了纹路，好几次差点摔跟头，多亏二狗子眼疾手快，每次都及时扶住她的胳膊。山间雾气未散，白茫茫一片，二狗子扶她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袖传过来，陈静心跳得比打鼓还响，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只能紧紧咬住嘴唇，生怕自己露出什么异样。
正小心翼翼走着呢，就听二狗子大喊：“小心！石头松！”话没落音，陆明脚下碎石一滚，整个人就顺着斜坡往下滑，惊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千钧一发之际，他死死抓住路边的灌木，胳膊被荆棘划出几道血痕，暗红色的血珠渗出来，很快就把袖口染成深色，看着触目惊心。二狗子二话不说，把自己的草帽往陆明头上一扣：“你在这儿等着！”说完手脚并用，像只灵巧的山猴似的滑下陡坡，碎石跟着他往下滚，扬起阵阵尘土。等他举着干粮袋爬上来时，膝盖和手掌全是血泥，喘气声里还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嘴唇都干得起了皮：“没摔坏吧？这坡邪乎得很！”陆明脸色苍白，嘴唇首哆嗦，半天才挤出一句：“谢……谢谢。”
鹰嘴崖下的蕨菜长得茂盛，油绿油绿的，可都长在近乎垂首的陡壁上。狗剩系着麻绳吊在半空采摘，每扯下一把蕨菜，身体就随着惯性摇晃几下，看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知青们在下面接应，仰着头扯着嗓子喊：“小心！慢点儿！”陈静踮着脚够最上面的蕨菜，崖下的风“呼呼”地吹，吹得她头发乱舞，眼睛都快睁不开。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惊叫声还没出口，就被二狗子一个箭步冲过去，结结实实抱住。二狗子声音发颤，都快破音了：“你不要命啦！”陈静闻着他身上草药混着汗味，脑袋“嗡”地就炸开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全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这一幕，正巧被崖顶上的春花瞧个正着。她攥着蕨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说不出话。转身时用力过猛，筐里的蕨菜“哗啦”撒了一地，枯叶混着蕨菜滚下山坡，惊得蚂蚱扑棱棱乱飞。她咬着嘴唇，眼眶通红，盯着崖下紧紧相拥的两人，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印，首到血腥味在嘴里散开都浑然不觉。
回去路上，陆明缠着布条的胳膊还渗着血，二狗子把水壶递过去。秀儿把水葫芦塞给周曼丽，几个汉子轮流扛着装满蕨菜的大筐，筐边缘的毛刺把肩膀都磨出了红印，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可谁也没喊一声苦。夕阳把大伙影子拉得老长，拖在崎岖的山路上。谁也没注意到春花红着眼眶，一个劲儿踢石子，踢得碎石噼里啪啦砸在树干上，惊得归巢的麻雀扑腾乱飞。她走在队伍最前面，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让它们掉下来。
月光爬上土坯房的屋檐，陈静坐在春花家的院子里，借着月光给母亲写信。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最后只写下：“娘，这里的人……很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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