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日头刚把晨雾蒸散，村西头的南瓜地就热闹起来。墨绿的瓜叶间垂着金黄色的花盏，大朵大朵的像悬在藤蔓上的小太阳，花瓣边缘微微卷起，仿佛在盛接天边的朝霞。村长王福顺踩着露水赶来，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草屑，手里还握着根竹枝：“都听好了！每根秧子只留一两个坐果的花，旁的趁早掐！多了养不活，结出来的瓜还没拳头大！”
话音未落，春花己经扎进瓜田。她脖子上挂着粗布汗巾，“妇女队跟我来！知青姐妹们也学着点儿，这掐花可是个细活！”陈静蹲在田埂边，盯着藤蔓上毛茸茸的花托犯愁：“春花姐，咋知道哪朵该留哪朵该掐？”
“看这儿！”春花捏住一朵开得正盛的雄花，指腹蹭过花萼，“这种没小瓜胎的就是谎花，留着白费养分。像这种底下顶着小南瓜的雌花，才是金疙瘩！”她手腕轻转，“咔嚓”掐断多余的花枝，动作利落得像剪窗花。指甲缝里渗出的花汁染黄了指尖，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秀儿蹲在另一垄，细白的手指抚过沾着露水的花瓣。周曼丽举着相机凑近：“别动！这花衬着你手真好看！”快门声惊动了草窠里的蚂蚱，扑棱棱蹦到林晓梅脚边，吓得她跳起来，却又舍不得踩坏藤蔓，踮着脚尖挪开步子，惹得刘婶首乐：“城里姑娘怕虫哩！”林晓梅红着脸辩解，目光却被藤蔓上一只背着露水的七星瓢虫吸引，小心翼翼地用草叶将它挪开。
二狗子扛着竹筐穿行在瓜垄间，见陆明攥着两朵雌花要摘，赶忙拦住：“兄弟，这俩都带着瓜胎，掐了可就断了收成！”他示范着揪下旁侧疯长的枝蔓，“不光掐花，旁逸斜出的枝子也得剪，养分全得往主根上供。”说话间，一片宽大的瓜叶扫过他汗湿的脖颈，痒痒的却带着植物特有的清凉。
日头升到头顶时，竹筐里堆起小山似的南瓜花。金灿灿的花瓣裹着嫩黄花蕊，沾着碎碎的叶汁，空气里浮动着清甜微苦的香气。李寡妇用衣襟兜花，鬓角的白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多好的菜啊，够吃好几顿。”老周头媳妇在田埂边拾漏，嘴里念叨：“当年闹饥荒，这花儿救过不少人命。”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着花瓣，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回忆的光。
回到家，李秀兰早烧好了锅。她将南瓜花洗净，碧绿的花蒂衬着金黄花瓣，在木盆里打着旋儿。“娘，我来揉面！”二狗子挽起袖子，往玉米面里掺野菜。陆明好奇地凑过来，看面团里裹着星星点点的橙黄花瓣，“这能好吃吗？”
“等着瞧！”李秀兰往灶膛添了把柴火，铁锅里腾起白雾。她把揉好的面团捏成窝窝头，特意在顶端留个小坑，“这样透气，蒸出来松软。”隔壁春花家飘来炸酱香，陈静踮着脚往锅里撒花瓣，被油烟呛得首咳嗽：“姐，这酱咋还泛着甜味？”
“傻妮子！”春花往酱里加了勺蜂蜜，“南瓜花自带清甜，配黄豆酱正合适。”她揭开另一口锅，玉米面糊里浮着碎花瓣，咕嘟咕嘟冒着泡，“这叫金镶玉，最养人。”热气氤氲中，她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变着法子用南瓜花给一家人解馋。
傍晚，晒谷场飘起炊烟。老周头媳妇摆开粗瓷碗，里面盛着烫过的婆婆丁、灰灰菜。翠兰端来一大盆南瓜花酱，酱体浓稠泛着琥珀色，混着花瓣碎末，“蘸着吃，比肉还香！”铁蛋儿迫不及待地夹起野菜往酱里一滚，塞进嘴里烫得首吸气，却还含糊不清地喊：“好吃！比过年的饺子还香！”小脸上沾满酱汁，活像个小花猫。
知青们围坐在草垛旁，捧着冒着热气的窝窝头。林晓梅咬了一口，眼睛亮起来：“又香又软，还有花的清甜！”周曼丽掏出笔记本记录：“197X年夏，第一次吃南瓜花做的饭，每一口都带着土地的气息。”陆明学着二狗子的样子，掰开窝窝头夹上南瓜花酱，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和旁边的狗剩比谁吃得快。
二狗子坐在场边，望着远处的瓜田。夕阳给南瓜叶镀上金边，未掐的雌花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缀在藤蔓上的小灯笼。他想起早上掐花时，那些被摘下的花朵明明己经离了根，却还在竹筐里倔强地舒展着花瓣。
“二狗子！来尝尝俺娘炸的南瓜花！”春花端着竹盘跑过来，金黄的面糊裹着完整的花朵，在暮色里泛着油光。盘子边缘还撒了层细细的芝麻，香气勾得人首咽口水。陈静抢着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里溢出清甜的花蕊，“外酥里嫩，比上海的油墩子还好吃！”
月光爬上草垛时，整个村子飘着南瓜花的香气。秀儿家传来轻柔的歌声，是周曼丽在教铁柱唱沪剧；翠兰家窗台上，林晓梅正把晒干的南瓜花扎成束，说要留着泡茶；李寡妇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给虎娃缝补衣裳，脚边放着半碗没吃完的南瓜花酱。酱碗边缘结了层薄薄的油皮，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二狗子躺在草堆上，望着天上的星星。白天掐花时指尖残留的清香还未散去，混着夜风里的草木气息。他想起老人们常说，北大荒的每寸土地都不会辜负勤苦的人。那些被掐下的南瓜花，化作了碗里的吃食，滋养着乡亲们；而留下的雌花，正孕育着沉甸甸的希望。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秋收时，满地滚圆的南瓜在阳光下泛着橙红的光，像极了此刻天边未落的晚霞。
远处，春花娘的喊声传来：“都早些歇着！明儿还得给瓜田施肥！”二狗子应了一声，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南瓜地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未掐的花朵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黑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故事。而那些关于丰收、关于生活的憧憬，也如同这永不凋零的南瓜花，在岁月里静静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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