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夏夜褪去了白日的燥热，仿佛天地间都卸去了一层滚烫的铠甲。晚风裹着草叶与泥土的气息掠过打谷场，那气息里揉着成熟麦秆的焦香、狗尾巴草的清甜，还有田垄间泥土特有的腥香，如同大自然精心调制的香氛，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鼻尖。月光像筛碎的银箔，细细密密地洒在刚脱粒的麦秸堆上，原本金黄的麦秸泛起柔和的银光，堆尖上的草屑被风卷起，在月光里打着旋儿，宛如一群翩翩起舞的精灵。
大人们摇着蒲扇，蒲草制作的扇面在手中有节奏地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男人们聚在一堆，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女人们则围坐在一起，低声说着家长里短。孩子们举着玻璃瓶，追着流萤满场跑，晶莹的光点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惊起草丛里的蛐蛐，发出一阵慌乱的鸣叫。打谷场边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树影随风摇曳，偶尔有几片叶子被风吹落，飘到正在纳凉的人们脚边。整个村子都沉浸在难得的闲适里，白日里劳作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温柔的夜色与惬意的氛围悄然抚平。
村长王福顺敲着烟袋锅子，朝天上努了努嘴：“城里人不是会看星星吗？陆明，给大伙说道说道！”躺在草垛上的陆明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麦秸。他戴着副褪色的眼镜，镜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叔，要说认星星，我在天文社待过两年，还算懂些门道！”
狗剩立刻凑过来，仰着脖子问：“能看见老母猪星座不？”逗得大伙哄堂大笑。春花笑骂着推了他一把：“净瞎说！”陆明却认真地指着北方：“其实啊，咱们最容易找到的是北斗七星。看，那七颗星连起来像个大勺子！”他拾起树枝在地上画着，“勺口两颗星连线，朝勺口方向延长五倍距离，就是北极星，有了它，迷路都不怕！”
铁蛋儿踮着脚比划：“我见过！冬天晚上它总挂在树梢上！”老周头吧嗒着烟袋点头：“老一辈人走夜路，就靠这星星辨方向。”陆明又指向天际一条淡淡的光带：“这是银河，在咱们老家上海，霓虹灯太亮，根本看不见。但在北大荒，能清清楚楚看到它像条淌着银水的河……”
陈静抱着膝盖听得入神，轻声说：“听说银河两边有牛郎织女星？”陆明眼睛一亮，像打开了话匣子：“没错！牛郎星旁边有两颗小星，是他们的孩子。织女星更亮，三颗星组成个小三角形。传说每年七夕，喜鹊搭成桥，牛郎织女才能在银河上相会……”
秀儿望着星空，声音比晚风还轻柔：“小时候听娘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死去的亲人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李寡妇身上，对方正搂着熟睡的虎娃，月光给他们镀上层温柔的轮廓。
二狗子倚着麦秸堆，望着陆明手指的方向。他从未想过，这些从小看到大的星星背后藏着这么多故事。记忆里，爹总说星星是老天爷点灯，如今听陆明讲，倒像是天上住着另一个世界。“那猎户座呢？”他指着熟悉的三颗连星，“俺们管它叫‘三星’，说它亮了，年关就到。”
陆明笑着解释：“猎户座是冬季星空最耀眼的星座。那三颗星是他的腰带，两边亮星是肩膀和膝盖。古希腊神话里，他是个大英雄……”他的讲述混着虫鸣，带着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在夜色里流淌。春花托着腮听得入迷，火光映得她脸庞绯红，连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性子都柔和了几分。
刘婶儿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俺们这儿也有星星的老话。要是星星眨眼，第二天准是大晴天！”她的话引来众人附和，老周头媳妇接着说：“还有‘东虹云彩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都是看星星看云彩的门道。”
这时，狗剩儿突然指着天空喊：“流星！快许愿！”一道白光划过天幕，大家立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二狗子也跟着闭眼，脑海里闪过盖砖瓦房、娶媳妇的念头，可不知怎的，最后浮现的却是春花在瓜田里的模样。
等他睁开眼，发现春花正盯着自己笑，耳根子顿时烧了起来。陈静捅了捅春花的腰，挤眉弄眼：“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春花抄起蒲扇作势要打：“小妮子没个正经！”两人笑闹着滚作一团，惊飞了草窠里的云雀。
夜色渐深，火堆渐渐熄了，只剩下零星火星明灭。陆明躺在地上，用树枝敲着搪瓷缸，轻声哼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秀儿跟着哼唱，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像山涧溪水。不知谁起了头，大伙竟合唱起《东方红》，歌声飘向星空，惊得远处的狍子竖起耳朵。
李寡妇低声说：“这些星星，怕是比俺们见过的人都多。”她的话让众人安静下来，望着浩瀚星空，忽然觉得平日里天大的难处，在宇宙面前都成了微末尘埃。老周头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就跟流星似的，亮那么一瞬。可要是能给儿孙留下点念想，也算没白活。
二狗子望着北斗七星，想起陆明说它们总指着北方。或许生活就像这星空，看似变幻莫测，却总藏着指引的方向。
“该回了，明早还得犁地。”村长王福顺的喊声打破了寂静。人们三三两两起身，收拾着蒲扇和搪瓷缸。狗剩儿打着哈欠，铁蛋儿被王福顺拽着往家走；秀儿帮周曼丽拍掉衣服上的草屑；翠兰则和林晓梅商量着明天给瓜田浇水的事。
二狗子扛起竹筐，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春花快步追了上来，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今天星星真好看，比城里的霓虹灯强多了。”
两人并肩往家走，银河横跨天际，把影子拉得老长。虫鸣与蛙叫，在北大荒的夏夜里，编织成一首关于土地、关于希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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