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在医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混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像根烧红的铁钎，首首戳进李寡妇的心窝。她死死攥着医生白大褂的衣角，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虎娃脏兮兮的布鞋上：“大夫，求求您救救俺娃，他才六岁啊……”
二狗子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医生推着虎娃进手术室时，担架床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竟让他想起驴车经过村口石板路的颠簸。要是有拖拉机，今天的路能少颠几个时辰，虎娃的腿是不是就不会肿成这样？
回村的路上，驴车比往常更沉默。二狗子甩着缰绳，喉咙里像卡了块带刺的枣核。山道旁的野枣熟了，红彤彤的果子坠在枝头，却没人有心思摘。路过后山泥塘时，二狗子突然勒住缰绳，盯着崖壁上那条新踩出的小路——昨天他就是从那儿摔下来的，小腿的伤口还渗着脓血，此刻却比不上心里的疼。
晚上在土坯场，村长王福顺唉声叹气的说，“这拖拉机要早买上一天，咱们村就早一天借上力了，咱们要是有拖拉机，虎娃也不会多遭这些罪，谁有病了，用拖拉机送医院既节省时间，也少不少颠簸，加重病情。春花接着说：“拖拉机晚买一天，就可能耽误一条人命！”她转头望向人群里的李寡妇，却见对方正低头给虎娃缝补带血的裤子，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二狗子突然把手里的木模子重重砸在地上：“春花说得对！咱们再加把劲！”他撸起袖子，露出结痂的胳膊，“后山泥塘够咱们挖三年，只要人不歇，土坯就不会断！”
人群开始骚动。老周头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可眼下正是农忙，地里的玉米得收，红薯得刨，哪来这么多工夫？”这话让众人像被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不吭声了。
黑暗里传来虎娃的咳嗽声，李寡妇抱着裹成粽子似的儿子挤到前面。孩子腿上打着石膏，在月光下白得瘆人。“俺带着妇女们，白天收庄稼，夜里做土坯。”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只要能凑够拖拉机钱，俺们娘俩天天给大伙儿烧火做饭！”
春花突然想起去年秋收，李寡妇一个人扛着两麻袋玉米，腰都压弯了还硬撑着。此刻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喉咙发紧：“行！咱们分两班倒，白天男人收庄稼，妇女带孩子做土坯；晚上男人们上工，咱们妇女把饭送到泥塘边！”
王福顺在账本上又添了一行字，笔尖把纸都戳破了。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得“拖拉机”三个字忽明忽暗。散会时，二狗子摸黑往家走，路过晒谷场，看见春花正蹲在地上筛麦秸。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倔强的高粱。
第二天鸡叫头遍，土坯场的梆子声就响了。二狗子咬着窝头往泥塘赶，看见陆明正带着几个后生在削新木模子。锋利的刨花簌簌往下掉，落在沾满泥浆的鞋面上。“试试这个！”陆明举起个木模子，边角都打磨得圆润光滑，“这样压出的土坯又快又齐整！”
李寡妇果真带着妇女们在村口支起了灶台。大铁锅咕嘟咕嘟炖着白菜豆腐，香味飘到泥塘边。周曼丽端着碗汤要往泥里跳，被春花一把拽住：“老周头说了，干满西个时辰必须歇！”姑娘眼圈一红：“可虎娃的腿……”“虎娃的腿得靠咱们一起救！”春花把汤碗塞进她手里，“吃饱了才有力气！”
日头最毒的时候，二狗子正趴在泥塘里挖泥。麻绳勒得肩膀生疼，突然听见崖顶有人喊：“县供销社来订单了！要两千块土坯！”这消息像阵凉风，吹散了众人身上的暑气。二狗子抹了把脸上的泥，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信天游：“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攒钱买那铁疙瘩哟心不酸……”
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麻雀。李寡妇抱着虎娃站在崖边，孩子用没受伤的手挥舞着，咯咯首笑。这笑声让在场的人眼眶发热，手上的活计更麻利了。陆明掏出揣在怀里的宣传画，那辆锃亮的拖拉机在阳光下泛着光，他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等咱有了这铁疙瘩，虎娃看病再也不用遭罪！”
入夜后，土坯场亮起了十几盏马灯。知青们把收音机搬到泥塘边，播着城里的新闻。有人跟着哼唱流行歌曲，有人借着月光教娃娃识字。春花蹲在泥堆旁，把麦秸拌得更匀实。她想起李寡妇在医院里绝望的眼神，手上的劲又大了几分——只要全村人拧成一股绳，这铁疙瘩早晚能开回村！
然而，意外再次降临。一天夜里，二狗子扛着木模子往回走，脚底打滑摔进排水沟。爬起来时发现木模子裂了道缝，这可是新做的“宝贝疙瘩”。他蹲在路边，就着月光用麻绳缠裂缝，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李寡妇抱着虎娃，手里还提着个竹篮。
“给。”李寡妇把竹篮递过去，里面是几个热腾腾的红薯，“俺听说木模子坏了，虎娃非要来看看。”孩子坐在母亲怀里，伸出小手摸了摸裂缝：“二狗叔，等有了拖拉机，就不会这么累了对不对？”
二狗子喉咙发紧，点点头。月光下，虎娃石膏上歪歪扭扭画着辆拖拉机，西个轮子画得比车身还大。他突然站起身，把红薯揣进怀里：“走！咱们连夜做新模子！”
土坯场的灯火又亮了整夜。远处的山影像头沉睡的巨兽，而这小小的村庄，正像簇倔强的火苗，在黑暗里越烧越旺。王福顺摸着账本上被墨水晕染的字迹，在末尾添上一行：“拖拉机钱，还剩两千二百块……”
晨雾漫进村子时，二狗子带着人往泥塘送新模子。路过李寡妇家，听见虎娃在屋里背儿歌：“小铁牛，力气大，突突突，跑天下……”歌声清亮，惊飞了树梢的喜鹊。二狗子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加快了脚步——只要全村人都憋着这股劲，铁疙瘩迟早会突突突地开进幸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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