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一辆带着喇叭的三轮车“突突突”闯进村子，车斗里堆满鼓鼓囊囊的麻袋。骑车的汉子扯着嗓子喊：“收松塔！现采现收，五毛钱一斤！”
正在给泥老虎上色的春花猛地抬起头，画笔在老虎尾巴上拖出一道歪线。她扔下工具就往村口跑，二狗子推着装满废铁的木车刚进村，听见吆喝声，车把一歪，半块生锈的铁锅“咣当”掉在地上。
“真能卖钱？”二狗子抓住收松塔的汉子，手心的汗把对方袖口都洇湿了。汉子从麻袋里抓出一把油亮的松塔，在众人眼前晃了晃：“后山那片老松林，往年你们都当柴火，今年城里罐头厂要做松子罐头，急着收！”
王福顺蹲在老槐树下，烟袋锅子敲得树皮簌簌掉：“后山那片林子，上去一趟得爬三个时辰，还都是陡坡......”话没说完，春花己经跳上石磨：“我带妇女队去！采多少算多少！”
“我也去！”二狗子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陆明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知青也能爬！正好学些野外经验。”
第二天鸡叫头遍，三十多人的队伍背着麻袋、扛着竹竿，摸黑朝后山进发。强子踮着脚拽住二狗子衣角，小手攥着根短木棍：“我也能帮忙捡地上的松塔！”二狗子想拒绝，却被孩子眼里的执着刺痛，只好把他塞给走在队尾的秀儿。
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露水打湿的茅草像抹了油，二狗子的胶鞋连滑三次，全靠身后的狗剩拽住腰带。陆明背着的帆布包被荆棘勾住，扯开时“刺啦”一声，露出里面半块没吃完的苞米饼子——那是李秀兰天不亮给他塞的。
“快看！”走在最前头的春花突然停下。漫山遍野的红松高耸入云，树冠间密密麻麻挂着深褐色的松塔，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翠兰挥舞着竹竿就要往上扑，却被王福顺拦住：“先别慌！松塔长在树顶，得用钩子钩，不然摔下来可不得了。”
知青陈静从帆布包里掏出根铁丝，三两下弯成钩子绑在竹竿上。二狗子试了试，刚一用力，竹竿“咔嚓”断成两截，惊起一群松鸦。周曼丽吓得捂住耳朵，林晓梅蹲下身扒拉枯叶，突然举起个东西：“用这个！老树根的枝杈，又硬又有韧性。”
日头升到头顶时，终于有人钩下第一串松塔。“哗啦啦”的声响里，深褐色的塔状果实在山石上蹦跳着滚落，强子欢呼着扑过去，却被尖刺扎得首甩手。秀儿蹲在旁边，用随身带的帕子仔细包好他受伤的手指：“当心些，这刺有毒。”
高温在林间蒸腾，汗水顺着二狗子的脊梁往下淌。他仰头望着二十多米高的松树，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好不容易钩住一串松塔，用力过猛整个人往后栽，后腰重重撞在岩石上。陆明冲过来扶住他：“要不歇会儿？”
“没事！”二狗子咬牙爬起来，肩膀上的麻袋己经装了小半。远处传来春花的喊声：“别光盯着高处！树根底下还有去年没烂透的，晒干了也能卖！”这话提醒了众人，原本只仰头张望的村民们纷纷低头，在腐叶堆里翻找起来。
傍晚收工时，每个人的麻袋都只填了个底。回程的队伍沉默得可怕，只有强子还在念叨：“明天我要钩到树顶的松塔！”二狗子看着孩子被刺扎得满是红点的手背，悄悄把自己的手套套了上去。
接下来的日子，村子和后山之间踩出了一条新道。天不亮出发，摸黑归来，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满晾晒的松塔。刘婶儿盯着新采摘的松塔说“听说城里罐头厂要的急，过阵子怕是要涨价。”
第七天正午，日头毒得像火。二狗子和陆明卡在半山腰的陡坡上，他们发现了一片没人采过的红松林，树干粗壮得两人合抱都不够。陆明用自制的长钩探出去，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悬在崖边。二狗子扔了麻袋，死死拽住他的手腕，胳膊上青筋暴起：“抓紧！”
“松手！你也会掉下去！”陆明涨红着脸挣扎。二狗子咬着牙把他往上拉，膝盖在碎石上磨出鲜血，终于把人拽回安全地带。两人瘫在地上喘气，陆明突然笑起来：“我包里还有半块饼，分你一半？”
这场意外后，大家采松塔越发小心。秀儿编了麻绳，让爬树的人系在腰间；翠兰从家里带来药酒，给受伤的村民擦拭伤口。夜晚的晒谷场不再冷清，妇女们围坐在一起，就着月光清理松塔上的枝叶，麦秸画和泥玩具的制作也没落下，反而因为有了额外收入，大家更舍得买颜料。
这天，收松塔的汉子开着三轮车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个坏消息：“罐头厂收够了，价格跌到三毛五一斤。”人群瞬间骚动起来，老周头媳妇跳着脚喊：“早知道前两天就该卖！”
二狗子看着自家屋檐下那堆小山似的松塔，又望望累得首不起腰的乡亲们。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三轮车旁：“我们全卖，不过得按车拉，您给估个整车价。”汉子摸着下巴打量了一圈，报出个数字。
“成交！”春花突然挤进人群，她的辫子散了，发梢还沾着松针。“但我们有个条件，得先付一半定金，剩下的等送到罐头厂再结清。”汉子犹豫片刻，掏出钱匣子。
当第一叠钞票交到王福顺手里时，夕阳正把云层染成血红色。二狗子数着沾着松脂的钞票，突然想起丢钱那天的绝望。现在掌心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松针的清香，带着乡亲们被磨破的手掌、被晒脱皮的脖颈的温度。
深夜，二狗子躺在土炕上，听见爹娘在隔壁屋说话。李秀兰的声音轻轻的：“等买了拖拉机，咱也能松快些了。”王铁柱闷声应着，煤油灯的光晕透过门缝，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二狗子望着屋顶，那里还挂着几串没卖完的松塔，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他们触手可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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