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运河上，漕船如梭。钟言立在船头，衣袂被的河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鲤鱼玉坠。两岸青山如黛，稻田里新插的秧苗泛着嫩绿，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船过扬州时，恰逢细雨。雨丝斜斜地织入河面，泛起无数细小的银圈。钟言伸手接住几滴雨水，冰凉的水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岸边有浣衣女赤足站在青石板上，木槌敲打衣物的声响隔着水雾传来，闷闷的，像谁在轻轻叩门。
"公子，当心着凉。"
身后传来老仆钟福的声音。这位在钟家伺候了三十年的老人，此刻正捧着一件蓑衣，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担忧。钟言摇摇头，目光仍停留在岸边那些浣衣女身上。她们弯腰捶打衣物的姿势，让他想起离家前夜，阿嫂在廊下捶打他被雨水淋湿的衣裳。小侄女蹲在一旁玩水洼，溅起的泥点沾湿了绣鞋上那只鹅黄的雏鸭。
"小叔吃了糖，就不怕京城那些坏人了。"
稚嫩的童言犹在耳畔。钟言下意识摸向袖中的绣囊，松子糖早己化尽，只剩帕子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还留着甜香。他轻轻着那歪斜的针脚，仿佛能触摸到小侄女笨拙却认真的模样。
五日后，漕船转入通济渠。两岸景致渐变，垂柳让位于高耸的槐树，青瓦白墙的民居被朱门绣户取代。钟言注意到，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密集，船头悬挂的旗帜也越来越华美。
"公子，前面就是东水关了！"船夫撑着竹篙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京城人特有的骄傲。
钟言抬头，只见雄伟的城门楼压着水天交界处，灰黑的城墙像一条巨龙蜿蜒至视线尽头。城头旌旗猎猎，守城士兵的铁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水门处商船排队等候查验，桅杆如林，船头悬挂的各色牙旗在风中翻卷——杭州绸缎、景德瓷器、闽南茶叶……天下财货尽汇于此。
"这就是京城啊..."钟福喃喃道，浑浊的眼中映着城墙的倒影。
入夜时分，钟言终于踏上京城的土地。正阳大街上人潮如涌，酒楼挑出的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通明。钟言深吸一口气，各种气味混杂着涌入鼻腔：刚出炉的胡饼香、胭脂水粉的甜腻、马匹的汗臭味，还有不知从哪个巷子里飘来的桂花酿的醇香。
卖胡饼的摊子前围着几个戴幞头的书生，他们高声谈论着今科春闱的可能题目，油锅里的面饼滋滋作响；绸缎庄门口，梳着高髻的妇人捏着帕子比对两匹蜀锦，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流连；更远处，杂耍艺人喷出的火龙引来一片叫好声，火光映亮围观孩童手中的糖葫芦，晶莹的糖壳下山楂红得刺目。
钟言站在街心，忽然被撞了个趔趄。
"对不住对不住！"挑着担子的货郎连声道歉，担子两头竹筐里堆满泥人、竹哨等小玩意儿。有个虎头娃娃从筐边滑落，钟言弯腰拾起，指尖触到粗糙的彩绘——这虎头圆眼阔嘴，倒有几分像小侄女周岁时抓的布老虎。
"公子好眼力！"货郎笑道，露出一口黄牙，"这是给家里娃儿带的？十个铜钱就成。"
钟言摸出块碎银丢进筐里，将泥人揣进怀中。温热的陶土贴着心口，他忽然想起离家前父亲说的话——
"你既选了这条路，就别回头。"
夜风拂过，带来临街酒肆里的琵琶声。有醉汉勾肩搭背地唱着小调，跑调的歌声混着羊肉汤的香气飘了半条街。钟言深吸一口气，花椒与茴香的味道灼烧着鼻腔，这是人间烟火的气息，鲜活、嘈杂、温暖得让人眼眶发烫。
他知道，这样的热闹与他无关。
三更梆子响时，钟言站在客栈窗前。这间上房花了他二两银子，推窗可见皇城角楼飞翘的屋檐，再往西，隐约能望见左相府海棠院的轮廓——那是他特意选的方位。
月光漫过窗棂，在青砖地上铺开霜色。他解开行囊，取出兄长寄回的家书。信纸己经泛黄，岭南潮湿的雨季在字迹上洇开淡蓝的霉斑："……闻弟欲赴春闱，甚慰。然京城居大不易，附银票三张，可兑纹银二百两……"
窗外忽然传来打更人的咳嗽声，沙哑如破锣。钟言吹灭蜡烛，黑暗中摸到腰间玉坠——鱼眼处的珊瑚珠微微凸起，像两滴凝固的血。
远处传来婴孩夜啼，接着是妇人哼唱的摇篮曲，调子竟与江都老家的一般无二。他握紧泥人虎头，忽然明白父亲为何执意要他走仕途——
黄金万两买不来街坊西邻的尊重，商船千艘抵不过衙役一声呼喝。
此刻正阳大街上卖炊饼的老汉，见到绿袍官员也要跪地磕头，哪怕那官员袖中藏着受贿的银票。
月光西移，海棠院的飞檐渐渐隐入黑暗。钟言和衣躺下，听见楼下传来跑堂的哈欠声，锅铲刮过铁锅的刺响，以及老板娘拨弄算盘珠的脆响——这是另一本《货殖列传》，用柴米油盐写就。
他闭上眼，梦见自己穿着绯色官服走在正阳大街上，沿途商贩纷纷作揖。小侄女举着糖人奔来，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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