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左相府的影子斜斜压过半条街。钟言推开客栈雕花木窗,那黑瓦飞檐的宅邸便如巨兽般伏在视线尽头——五进三路的格局,门前列着十二戟架,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连石狮子的鬃毛都梳得一丝不苟。
窗下的街道上,几个小贩正忙着收摊。卖糖炒栗子的老汉用铁铲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旁边卖绢花的妇人将未售出的货物仔细包进油纸,手指灵活地打着结;更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挨家挨户地讨要残羹剩饭,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
"许相家独女许朝和,"掌柜递来新沏的龙井,茶烟袅袅中压低声音,"生性顽劣,怕是三天两头就要翻墙出去玩呢。"他说话时,眼睛警惕地瞟向窗外,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茶盏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几滴茶水溅在柜台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话音未落,墙头海棠枝忽然簌簌摇动。
钟言指节一顿,青瓷茶盏停在唇边。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仍能清晰地看见——
只见朱墙黛瓦间冒出个藕荷色的身影,像枝头突然绽开的海棠苞。那小人儿骑在墙头,腰间丝绦随风飘起,露出绣鞋上沾的新泥。她的小脸涨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几滴汗珠,显然费了不小的力气才爬上来。
"小姐!小姐快下来!"墙内传来侍女惊慌的呼喊。
小姑娘充耳不闻,左右张望片刻,忽然纵身一跃——
"哎呦!"
粉团子结结实实摔在草丛里,却立刻骨碌碌爬起来。钟言这才看清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双螺髻上金铃铛叮当作响,怀里还抱着个鼓囊囊的包袱。她揉着膝盖龇牙咧嘴,忽然扭头冲高墙吐了吐舌头:"臭爹爹!才关不住安安!"
铃铛声碎玉般洒了一路,小姑娘兔子似的窜向汴河方向。暮光给她背影镀上金边,像幅活过来的《婴戏图》。她跑得那样快,藕荷色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窗棂在钟言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蹦跳的螺髻,那不服输的皱鼻,活脱脱是放大版的钟悦。他下意识摸向怀中——泥塑虎头粗糙的触感还在,小侄女软糯的"小叔不怕"犹在耳畔。
茶己凉透,他放下茶盏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站了起来。茶杯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惊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掌柜。
"公子?"掌柜疑惑地抬头,却只看见钟言匆匆离去的背影。
相府高墙投下的阴影里,钟言缓步前行。暮色中的汴京城开始点亮灯火,远处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他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很快淹没在街市的嘈杂中。
墙角的海棠树被蹭掉块皮,露出青白的树干;草丛间躺着枚珍珠耳珰,想必是翻墙时勾落的;再往前,几枚小脚印清晰地印在湿泥上,只有三寸来长,却每一步都迈得又急又重,仿佛要把地砖踩出个窟窿。钟言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些脚印,泥土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与汴河画舫的丝竹混在一处。钟言忽然想起掌柜的闲谈——左相夫人早逝,独女养在深闺,据说连《女则》都抄坏了好几支笔。他仰头看向暮色中的相府,飞檐上蹲着的嘲风兽正睥睨西方,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叮当当,像无数把悬着的剑。
脚印消失在河堤柳树下。钟言拂开垂柳,只见汴河水面浮光跃金,岸边卖糖人的老翁正给个藕荷色的小身影插上凤凰糖画。那丫头晃着双脚坐在石栏上,裙摆沾满草屑,却把糖画举得高高的,对着晚霞眯起眼——
"要像凤凰那样飞走!"脆生生的宣言顺风飘来。
钟言的手按在柳树干上,树皮粗粝,掌心微微发烫。他本该盘算如何利用这桩秘辛,盘算左相府的软肋,可此刻满脑子都是离家那日,钟悦踮脚往他行囊塞糖的画面。
暮色渐浓,河面上的画舫点亮了灯笼,暖黄的光映在水面上,如同散落的星辰。钟言无声地跟上那串银铃般的笑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跟丢,也不会惊扰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而停下来闻闻路边的野花,时而蹲下来逗弄墙角的小猫。她的金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在暮色中格外清脆。钟言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突然,小姑娘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停住了脚步。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架子上一个穿着红衣服的泥人将军,小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绣着金线的荷包。
"小姑娘,要买一个吗?"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笑眯眯地问道。
小姑娘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解下荷包。就在她准备付钱时,一只修长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先一步将铜钱放在了摊位上。
"这个将军,我要了。"
小姑娘惊讶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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