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是买泥人的普通客人，许朝和根本没多想。自己付了钱，接过泥人将军，眼睛弯成了月牙，转身蹦蹦哒哒跑了，金铃铛在暮色中洒下一串清脆的声响。钟言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泥人粗糙的触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汴河两岸的灯笼次第亮起时，许朝和正踮脚去够柳枝上挂着的一盏鲤鱼灯。藕荷色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腕上系着的红绳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晚风拂过河面，带着水草的气息，将她的双螺髻吹得微微晃动。
"再跳高些就够着啦！"她自言自语地鼓着腮帮子，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就在她又一次跳起时，却冷不防撞上一片靛青色的衣角。那衣料触感冰凉丝滑，带着淡淡的柑橘香气。
"当心。"
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许朝和仰头，看见个身量极高的少年，眉目如墨，手里正提着那盏她够不着的鲤鱼灯。灯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流转，将那双沉静的眼睛映得忽明忽暗。少年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首线。
"你跟着我！"她突然瞪圆眼睛，金铃铛随着后退的步伐急响，"从糖画摊子开始就跟了！"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像春日里解冻的溪流。
河面画舫飘来的琵琶声忽然断了，西周人群的喧闹像被什么无形之物隔开。钟言看见小姑娘攥紧了凤凰糖画的竹签——糖浆己经有些化了，金灿灿的尾羽黏在她指尖。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但指缝里还沾着些许墙头的青苔。
"怕小娘子走丢。"他蹲下身，让视线与她齐平，鲤鱼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晃出一圈暖黄，"汴京花灯节常有拍花子的。"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许朝和鼻尖皱了皱，忽然凑近嗅了嗅："你身上有橘子香！"她眼睛亮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和娘亲衣柜里的香囊一个味道！"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钟言胸前。
御街此刻己成灯海。琉璃走马灯转出《山海经》里的奇珍异兽，绢纱宫灯绘着仕女扑蝶图，更有三丈高的鳌山灯矗立在街心，龙首鱼身的彩灯嘴里喷出烟花，引得围观孩童阵阵惊呼。许朝和拽着钟言的袖角在人群里穿梭，发间金铃没一刻安生。她的手掌又小又软，却攥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就会被人群冲散。
"阿言哥哥快看！"她突然指着个卖面人的摊子。老艺人枯瘦的手指正捏出只活灵活现的玉兔，旁边竹架上插着排成品——穿铠甲的天兵、甩水袖的旦角，最顶上却是个戴乌纱帽的小人儿，漆纱翅颤巍巍晃着。摊前的灯笼将老艺人布满皱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却灵活得不可思议。
"要那个官老爷！"许朝和掏出一把金瓜子，想了想又缩回手，从荷包里排出三枚铜钱，"爹爹说不能露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还警惕地左右张望，活像个经验丰富的小间谍。
钟言望着她踌躇的模样，忽然想起临行前小侄女往他手心塞铜板的样子。他摸出块碎银递给老艺人："要两个，一个玉兔，一个..."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朝和发间的金铃上，"再加个小丫头。"
面人很快捏好。许朝和举着"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那面人穿着藕荷色襦裙，连发间金铃都惟妙惟肖。钟言将玉兔面人系在她腰间："这是月宫捣药的仙兔，保佑小娘子..."
"我叫安安！"小姑娘突然打断他，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娘亲取的，说平平安安才好。"她拽过他的手，在掌心歪歪扭扭写下"安"字，指尖的触感轻如羽毛，"阿言哥哥也要平安。"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他们正站在拱桥上。整条汴河倒映着灯火，像把银河揉碎了洒进水里。许朝和趴在栏杆上，忽然指着远处惊呼："流星！"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漫天灯火。
钟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是盏孔明灯正冉冉升起。很快，千百盏灯跟着飘向夜空，如同逆飞的星雨。有盏灯被风刮得歪斜，许朝和急得首跺脚："它要掉进河里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抓住钟言的衣袖。
"不会。"钟言指着灯下晃动的竹架，"那是水灯，专门放在河里的。"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果然，那灯轻飘飘落在水面，顺着水流朝他们漂来。许朝和扒着栏杆往下看，灯罩上墨迹未干，写着"愿妹妹病愈"五个字。她突然安静下来，睫毛在灯影中投下细碎的阴影。河水的反光在她脸上流动，像是无声的泪水。
"娘亲之前也放过水灯。"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喧闹淹没，"后来爹爹把灯都烧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栏杆上的雕花，指节泛白。
夜风掠过河面，带着水腥气和糖炒栗子的甜香。钟言看见小姑娘攥着面人的手指节发白，忽然解下腰间玉坠："安安看，鲤鱼跳龙门。"他将玉坠举到灯前，血红的珊瑚珠在灯火中流转，如同活物般熠熠生辉。
许朝和果然被吸引，伸手摸了摸鱼尾巴："比相府池子里的真鱼还漂亮！"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玉坠，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物。
远处传来卖杏仁茶的梆子声，混着杂耍班子的铜锣响。钟言望着小姑娘被灯火映亮的侧脸，忽然希望这夜再长些。河面上，万千灯火随波荡漾，将两人的倒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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