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凉望着眼前这片青草地,月光如银纱般轻柔地覆在草尖上,夜风拂过时泛起粼粼微光。
草叶间零星点缀着几朵野花,在月色中显出朦胧的淡紫色。
这景象让他恍惚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夜也是这般好的月色。
八岁那年,母妃在寒露时节咳尽了最后一口气。
浮生凉记得那日殿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母妃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母妃生前就不得宠,死后更无人问津,灵前连盏长明灯都时明时暗。
他和妹妹跪在灵堂时,听见宫人们议论:“晦气得很,早死早干净。”
母妃下葬的那天,殿外的夹竹桃开得正艳。
浮生凉数着砖缝里爬过的蚂蚁,蚂蚁正拖着一粒饭渣钻进裂缝。
后来他才明白,那粒饭渣就是他和妹妹在宫里的全部份量。
浮生凉天生体弱,南昭国师曾断言他活不过弱冠。
先帝每每见了他,目光总是掠过他单薄的身躯,像在看一件迟早要碎的瓷器。
那具身躯太轻,轻得载不动帝王家半寸期许。
有些命数薄如蝉蜕,托不起半寸山河之重。
那年冬日,十西岁的浮生凉因在诗会上压了皇兄浮生沉的风头,被诬陷偷了贡品白玉笔洗。
他永远记得大雪纷飞的那夜。
先帝命他跪在汉白玉阶前,玄色蟒袍下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膝盖陷进三寸深的积雪里,寒意顺着骨髓往上爬。
路过的小太监故意将灯笼晃到他眼前:“六殿下可要奴才帮您数着时辰?”
随后便是一阵窃笑。
浮生凉数着宫墙更漏,却不知早过了一个时辰。
意识模糊时,忽然有人拽起他冻僵的手臂。
林断山解下狐裘裹住他发抖的身子,司维舟往他嘴里灌了半壶烈酒。
他们带他策马出宫,去的正是眼前这片草地。
那夜的月光也如今晚般清澈,照得草叶上的露珠像满地的碎玉。
浮生凉伸手抚过眼前摇曳的青草,指尖沾了冰凉的夜露。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里赫然绽开一朵猩红的梅花。
林断山一把抓住那只染血的手,取出帕子细细擦拭。
血迹在素白的绢帕上晕开,像极了那年御花园里盛放的朱砂梅。
“当年我们三个原以为只是寻常相伴,如今一个成了病弱帝王,不知还剩多少光阴;一个成了珈蓝叛贼,来日定要兵戎相见。”
林断山的声音很轻。
浮生凉轻笑一声,眼底泛起涟漪。
“物是人非啊。往后你与司维舟沙场相见,朕与他还隔着一条人命。”
林断山忽然拽着浮生凉倒在草地上。
“你做什么?这太脏了。”
浮生凉蹙眉推开腰间的手,挣扎着要起身。
"这么多年过去,倒是娇气了不少。”
林断山解下外袍铺在草地上:“这样总行了?”
见人仍不动,他拖长声调:“算臣——求陛下了。”
浮生凉这才缓缓躺下。
林断山侧卧在他身旁,月光为年轻的帝王镀上一层银边。
浮生凉望着星空,林断山望着他。
......
“要回宫了吗?”
“不急。”
林断山的声音散在晚风里:“臣带陛下去用膳。听说您今日粒米未进。”
*
烟雨舟,醉仙楼。
裴九思被众臣簇拥在雅座中央。
珈蓝司家倒台后,朝中势力重新洗牌,原先的司党纷纷另寻靠山。
此刻他端着酒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阿谀奉承之声。
今日宫里迟迟没有传来浮生凉的消息,这很不寻常。
裴九思指节轻叩桌面,盘算着如何脱身。
“裴大人!”
一位官员突然低呼:“您看那边——那不是林小将军吗?他身边那位好像是陛下?”
裴九思顺着望去,临窗的雅座里,浮生凉正与林断山相对而坐。
年轻的帝王笑得眉眼弯弯,连肩膀都在微微发颤,这般开怀的模样,在宫里是极少见的。
“你们军营还有这等趣事?”浮生凉拭着眼角笑出的泪花。
“多得是。”
林断山夹了一筷子翡翠虾仁放进他碗里。
“陛下若想听,臣可以慢慢讲。不过——”他压低声音:“先吃点东西。”
浮生凉摆摆手:“让朕缓缓,笑得肚子疼。”
一阵轻咳后,唇边适时递来一盏温茶。
他正要道谢,忽然被人从身后环住。
裴九思的脸颊贴上来,呼吸拂过他耳畔:
“陛下怎么在这儿?方才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声音温柔,手臂却收得极紧。
林断山不动声色地拨开那只手:“听说裴大人向陛下提议要给臣赐婚?”
裴九思顺势坐下,唇角勾起一抹笑:“是啊,林将军可有中意的姑娘?”
浮生凉闻言眼波一转,突然抚掌笑道:“朕倒觉得——”
他故意拖长声调,指尖在两人之间来回轻点:“裴爱卿与林将军甚是相配。”
林断山手中的茶盏“当啷”磕在碟沿,裴九思正在斟酒的手腕一抖,琥珀色的液体顿时在雪白桌布上洇开一片。
“陛下说笑了。”
裴九思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眼底却结着冰:“臣与林将军皆是男子,不合适。”
“臣宁愿终身不娶。”林断山突然打断。
浮生凉支着下巴欣赏两人反应,忽然被呛到似的掩唇轻咳。
裴九思立即倾身过来,却见林断山己抢先一步将帕子按在帝王唇边。
浮生凉眼尾微挑,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像只狡黠的猫儿。
他故意将染血的帕子在指尖绕了绕:“怎么?朕瞧着二位倒是默契得很。”
裴九思的指节在桌下捏得发白,面上却浮起温柔笑意。
“陛下龙体要紧,不如让臣......”
“林将军。”
浮生凉突然转头:“你方才说要带朕去看军营新驯的战马?”
林断山眼底骤然亮起星光,起身时衣袍带起一阵清风:“现在就去。”
裴九思的玉扳指“咔”地裂了道细纹。
他伸手去拦,却被浮生凉用折扇轻轻抵住手腕:“裴卿不是说要替朕批完那些奏章?”
醉仙楼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三人影子绞成解不开的结。
浮生凉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回眸,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对了。”
他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方才的玩笑......”故意停顿的尾音像把小钩子。
“朕是认真的。你们若是再以朕的由头吵架,朕就给你们赐婚。”
林断山一个踉跄踩空两级台阶,裴九思手中的酒盏“砰”地砸在地上。
浮生凉却己转身下楼,素白袍角掠过朱漆栏杆,像片抓不住的月光。
长街尽头传来更鼓声,年轻的帝王独自走进夜色里。
他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的星空,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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