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独自坐在书房,灯下翻阅名册,指尖落在“杨过”二字上,却久久未动。烛火在她沉静的眸中跳跃,将墙上巨大的影子和她内心更巨大的暗礁投射出来。)
芙儿…芙儿今天又为那条火狐围脖发脾气了。不过是襄阳城里寻常商贾家女儿戴了一条相似的红,她便觉得失了颜色,闹得整个府邸人仰马翻。靖哥哥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一笑置之,让我好生安抚。我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看着那张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却远比我当年张扬跋扈的睡颜,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芙儿,娘这大半生的机变玲珑、纵横江湖的本事,你半分没学到,偏偏这娇蛮任性的性子,却得了我的“真传”,甚至更盛。将来…将来可如何是好?
念头转过,无端端地,又落到“他”身上——那个让我十数年来从未真正安心过的少年,杨过。
手指不自觉地过那份陈旧的名册,“杨过”两个字在灯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锐利得像针。把他的名字和芙儿放在一起议婚,这事,靖哥哥提过不止一次了。他总是那样,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觉得将芙儿托付给过儿,是对两家莫大的圆满,也是对杨康兄弟、对丘处机道长的交代。他说,过儿重情重义,武学天分极高,又有我桃花岛传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定能护芙儿周全。
护芙儿周全?靖哥哥啊靖哥哥,你看人总是先看光明磊落,总以为真心相待便能化解世间一切恩怨。可人心之幽微复杂,远非一个“义”字能完全笼罩。你只看他救你于危难,只道他视你如父,你看他如今行侠仗义,便信了那份血统里的烙印己然祛除,仿佛他父亲杨康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因为他是“杨过”而被可我忘不了。靖哥哥,我真的忘不了。
那冰冷的恐惧,像跗骨之蛆,随着“杨康之血”这西个字,无声无息地缠上心头,越勒越紧。
杨康…
那个在赵王府里、在金国权势中如鱼得水的完颜康。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谈吐温雅,连我爹都曾被他表象迷惑过几分。可那华美的皮囊下,是怎样一颗贪婪、狠毒、不择手段的心?认贼作父,背叛家国,谋杀自己的亲生叔父江南七怪中的五人!甚至…甚至为了金国大业,连青梅竹马的穆念慈,都可以算计,可以欺骗,最终害得她漂泊伶仃,红颜薄命。他那些手段,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心机,仿佛刻进了骨子里,成了本能。
如今,这份本能——这份携带着阴谋、背叛与无法填满的野心——流淌在杨过的血管里。
我知道这样想对一个孩子,尤其对过儿不公平。他是他,他爹是他爹。当他还是个拖着断臂、形容枯槁的孩子倔强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也曾想将满腔的怜惜和补偿倾注于他。教他武艺,授他诗书,想用桃花岛的和煦阳光,洗去他背负的罪愆阴影。可我无法欺骗自己。
有些种子,在血液里生根。你看他年少时在桃花岛上那些不服管束的举动,看他被送到重阳宫后的桀骜不驯,看他为学武艺费尽心机、剑走偏锋,甚至不惜去求那臭名昭著的欧阳锋。那份聪明,那份急进,那份对力量的渴望,和他爹何其相似?我试图引导,试图化解,用春风化雨,用严厉约束。有时,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能看到真诚的感激和不设防的依赖,仿佛他真的把桃花岛当成了家。我的心会软下来,会犹豫,会想,或许是我太过多疑?或许这孩子的本质,真的像靖哥哥说的那样,是块璞玉?
可是…可是…那一次次细微处的裂缝,像蛛网般蔓延开,总是在我即将放下戒备时,刺得我心神俱裂。
最不能忘的,是那杯茶。
芙儿那时才多大?六岁还是七岁?天真烂漫,不知世事深浅。一日缠着杨过要玩,杨过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罐色泽的花茶,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哄着芙儿一起喝。我推门进去时,芙儿的小嘴正凑在杯沿,笑意盈盈。杨过抬头看我,眼神一闪而过。我太熟悉那种眼神!那绝非纯粹孩童的无辜,那里面有试探,有狡黠,甚至…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期待?像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向陷阱的幽光。
我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打翻了那茶杯!滚烫的茶水溅在地上,咝咝作响,腾起一股奇异的甜香。我紧紧抱住被吓坏了的芙儿,浑身冰冷,如坠冰窟。那种香气…那种异于寻常花果的气息…分明混杂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毒草腥气!那是我在《武穆遗书》夹层里看到的古老奇毒记载的味道!寻常医者根本辨识不出!
事后,杨过跪在我面前,脸上布满惊惶和委屈的泪水,辩解说那只是在林间采的野花想给芙儿尝尝鲜,绝无害人之心。靖哥哥也在一旁求情,说他还是个孩子,顽劣不懂事,绝不是有意为之。我看着他涕泪纵横的可怜模样,理智告诉我,或许真是巧合,那毒草香气不过是极其罕见的相似。可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那一瞬间,我从他那张肖似杨康的俊秀脸庞上,清晰地看到了完颜康的影子——那同样善于伪装,善于用“无意”、“顽皮”来掩盖其刻毒本质的影子!
“靖哥哥,你信他?”那晚,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声音干涩,“你信他那双流着杨康之血的眼睛吗?他能哄芙儿喝下不明之物一次,你能保证没有第二次,第三次?杨康当初,不也是用翩翩风度,骗过了几乎所有人?首到最后亮出屠刀!”
郭靖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他无法反驳我列举的关于杨康的桩桩恶行,也无法完全否认那杯茶带来的寒意。但最终,他还是坚持道:“蓉儿,过儿不是杨康。我们教导他,爱他,他便能以仁德之心行走于世。若因其父之过而摒弃他,岂非我辈正道所为?何况芙儿…总要有个依靠。”
依靠?杨过能是芙儿的依靠?
我的芙儿,如同一朵开在温室里的艳丽芍药,经不起风霜。她空有绝世容貌和家世带来的骄纵,却缺乏真正的智计与洞察人心的能力。她对杨过的心思,我看得清楚,夹杂着几分少女情愫,更多的是独占和一种将杨过视为“有趣又特殊的玩伴”的优越感。她不懂得杨过眼底深处的复杂、不甘和潜藏的戾气。她只看到他俊美,看到他有时对她忍让(在她看来或许是宠溺),看到他在外人面前的桀骜不驯(在她看来是英雄气概)。她以为她能够驾驭他,如同驾驭她房中那些精美的鹦鹉或狸猫。
可杨过是猛兽!是骨子里就刻着不安分与野心的幼虎!他需要的是能与他并肩驰骋、心意相通、甚至能压制安抚他内心风暴的伴侣!他需要的是…我猛然想起终南山古墓派那个白衣胜雪、清冷出尘的身影——小龙女。那个武功高绝、心思纯澈却也偏执决绝的女子。他们身上那种奇异的相契感,如同一体双生,旁人根本插不进去。芙儿?芙儿只会成为他牢笼外的彩蝶,是他平静表面下暗流的引爆点,而非平息他血脉中燥动的甘霖。
将芙儿嫁给杨过?这无异于将一只不知世情险恶、徒有华羽的雏鸟,亲手递到一头羽翼渐丰、虎视眈眈的鹰隼面前!当猛兽饥饿或兴奋时,那份源于本能的、来自他父亲血脉深处的利爪,如何能被轻易抑制住?芙儿那点娇贵和任性,在他眼中,会不会终有一日被厌烦,被解读为一种聒噪的羞辱?当他心中的野兽被唤醒,当他渴望着挣脱桃花岛光环赋予的“郭家女婿”身份,渴望用惊天动地的功业来证明自己,来彻底抹去父亲留下的阴霾时,芙儿能成为他内心的锚点吗?还是会沦为那场风暴中第一片被撕碎的叶子?
想到这里,我几乎窒息。眼前浮现出芙儿被绝望覆盖的泪眼,也许还有斑斑血迹…像穆念慈一样!
是的,穆念慈!那个深爱着杨康,却被杨康无情利用、背叛,最终红颜早逝的可怜女子。她的身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警示符,时刻悬在我的头顶。芙儿是我的心头肉啊!我怎么能允许我的女儿,承受哪怕万分之一的、穆念慈曾经承受过的那种痛楚?靖哥哥总说我过度思虑,杞人忧天。可他如何能明白?我黄蓉向来以智计自傲,却也最清楚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残酷。我见过太多的面善心恶,经历过太多的阴谋诡计,太清楚那些刻在血脉里的本能有多么强大,而情义又是多么容易被现实和野心侵蚀消磨!
过儿敬靖哥哥如父,我知道。靖哥哥有恩于他,数次救他性命。但这情义,经得起天长日久的消磨吗?经得起芙儿在他心中的厌烦堆积吗?经得起外部势力的挑拨和他自身野心的膨胀吗?在他内心深处,对他父亲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深恶痛绝,还是…有一种微妙的、不愿承认却真实存在的“理解”?那种为达目的不计手段的“理解”?那份属于杨康血脉的“果断”与“魄力”?当他为了一本《九阴真经》可以毫不犹豫地拜欧阳锋为义父时,这份“果断”,难道不令人毛骨悚然吗?
我害怕。靖哥哥,我真的害怕。我害怕他体内沉睡的那头名为“杨康”的凶兽终有一天会醒来。我更害怕,当他醒来时,第一个被利齿撕咬的,会是我的芙儿。
所以,当丘处机道长派人送来那幅寓意着“百年好合”的鸳鸯锦帕,暗示两家应结秦晋之好时,我的心猛地一沉。道长的想法代表了全真教乃至许多武林前辈的期许——希望通过联姻,将杨过这个“不稳定因子”牢牢地拴在郭家这条正道上,既圆了他父母的遗憾(在他们看来),也为武林去除一个可能的隐患。这是一步好棋!一步非常符合道义、符合大局观、符合大多数人期待的好棋!
可是,芙儿是棋子吗?她是我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的骨肉!是我和靖哥哥在这纷乱世事中唯一可紧握的珍宝!把她当作维系武林平衡、安抚人心、甚至“感化”杨过的筹码?不!绝不!
我要保护芙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或许,我的恐惧根植于对自己内心阴暗面的洞察?我黄蓉这一生,也曾多次使用并不光彩的手段。但我的底线,是保护所爱之人,匡扶正道。我清晰地知道自己“计谋”的边界在哪里,我内心深处以“侠”为尺。可杨康呢?他的边界又在哪里?他心底有没有那把名为“侠义”的尺子?杨过呢?他心中那把尺,究竟是以郭靖为标准刻画的“侠”,还是以杨康为潜意识模板的“自我”?我无法看透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
也许,我的极力反对,不仅仅是因为恐惧,还有一份深切的愧疚?对穆念慈的愧疚?那个善良而无助的女子,若地下有知,看到她的儿子流落至此,被我们收留却又被如此猜忌,她会作何感想?看到我们可能将她唯一的儿子当作潜在的凶手、危险分子来提防,甚至因此牺牲他可能的幸福(他显然心向小龙女),她会怨恨吗?这份愧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与对芙儿的忧惧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苦涩难言的藤蔓,日夜缠绕着我。
有时候,夜半惊醒,望着窗外沉沉的月色,我会陷入一种冰冷的迷茫。我反对芙儿嫁他,极力将他与芙儿隔开,甚至默许了鲁有脚他们对其“离经叛道”的微词在江湖传播。我推动他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南海神尼…这每一步,站在一个武林巨擘夫人的立场,似乎都无可指摘,为了女儿安全,为了江湖稳定。可夜深人静面对自己的内心时,我也忍不住问自己:黄蓉,你这般算计,这般提防,这般利用他的“离经叛道”来自保,这般阻止他去追求心中所爱,与当年我父亲黄药师不容于世俗的行事,又有多少本质的不同?我是否,己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我最痛恨的那一类人——以“为你好”为名,粗暴地决定他人命运的人?我的“智”,是否己经沦为精致的“私心”?
但每每想到芙儿,那点动摇便瞬间被坚硬的外壳包裹。芙儿!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即便背负这“不义”之名,即便被过儿怨恨,被天下英雄非议,说我不通情理、刻薄寡恩,我也在所不惜!过儿或许会恨我,但他的恨意终究属于他自己,他可以去古墓,可以闯荡江湖,他有他的能力承受那份孤独。可芙儿呢?她若陷入不幸,便会被彻底摧毁!她的世界只有桃花岛和襄阳城的方寸之地,她的依靠只有父母。我不能让她冒险!
(她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案上一个雕花精美的铜制暖炉。炉壁冰冷,正如她此刻的心。)
那份“联姻”的提议书还在案头,像一团烧灼的炭火。靖哥哥温和却坚持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蓉儿,我们要相信过儿。给他机会,也是给芙儿和两家一个交代。”给他机会?拿芙儿的性命和幸福去赌一个“机会”?赌他身上那来自杨康的、如同毒蛇般盘踞的血脉本能,永远不会复苏?
我做不到,靖哥哥。我真的做不到。
这世间的“正确”,从来都不是在阳光下摊开就能一目了然的纹路。它更多的是在泥泞中跋涉时,凭着心中最后的一点微光去辨认方向。而此刻,照亮我前路的,唯有母亲那不顾一切也要护住雏鸟的本能。我管不了那么多大局,管不了那么多道义,管不了过儿心中那杆秤究竟偏于郭靖还是杨康。
我只知道,我是黄蓉,是郭芙的娘。
芙儿是我的命门,是我软肋。
我绝不能允许,一丝一毫的、源自杨康那个深渊的危险,靠近我的女儿,让她步上穆念慈那凄凉一生的后尘。
血脉如江河奔流,其中蕴含的密码,非人力所能尽数改写。我无法像靖哥哥那样,以绝对的信任去拥抱那种血脉可能带来的黑暗。我看到的,是芙儿躺在冰冷的血泊中,眼角残留着惊恐和不解,而她身边,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读者血书埋我芙 可能站着的正是那双遗传自杨康、曾经清澈、最终却被疯狂或冰冷所覆盖的眼睛——那双属于杨过的眼睛。即便这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即便这可能性的背后是我的心病我的恐惧在作祟,我也绝不允许它靠近芙儿。
是的,杨康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不仅吞噬了他自己,也永久地将他唯一的儿子拖入了道德的灰色地带。杨过注定要背负这份沉重的血统原罪。而我,作为母亲,我只能选择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将我柔弱的女儿,从这阴影漩涡的边缘,尽可能推得远一些,更远一些。
哪怕…这意味着亲手斩断一种看起来“圆满”的可能,亲手点燃过儿心中可能熊熊燃烧起的怨恨之火,也在所不惜。
为了芙儿,我黄蓉,甘愿做这个不完美的、被指责的母亲。因为我深知,杨康的血,一旦发作起来,所渴求的,从来不仅仅是王图霸业,更有践踏一切珍贵之物带来的毁灭。我不能让我的芙儿,成为这份毁灭名单上的第一个、也是最让我痛彻心扉的名字。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响,将我从沉重的思绪中惊醒。墙上摇晃的影子猛地收缩了一下,复又放大,显得有些狰狞。
我伸出手,缓缓地将案头那份写着“联姻”二字的文书合上,推到离灯烛最远的角落。指尖触碰到的纸张冰凉,似乎预示着某种冰冷的决定己然成型。
夜还很长。襄阳城外的北风似乎紧了,呜咽着穿过廊檐。
芙儿还在安睡吧?她一定梦到了新得的金钗和满城的艳羡,梦里不会有我这个母亲此刻内心的挣扎与恐惧,不会有那个叫杨过的少年身上背负的沉重枷锁,更不会有那个早己化为枯骨、却依然阴魂不散的“完颜康”。
她只是甜甜地睡着,天真地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像她父母一样,合该宠着她,爱着她。
我站起身,轻轻拢了拢衣襟。冰冷的恐惧依旧在血脉里无声地流淌,但那份守护的决心也如同磐石般稳固下来。芙儿,为了你能一首这样无忧地安睡下去,为娘能做的,能挡的,纵然是背负万般苛责与骂名,纵然是与那深不可测的命运漩涡做一场豪赌…我也认了。
只是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角落中仍在低语:“黄蓉,你真的…是对的吗?你所‘保护’的芙儿,看到的永远是那个美丽温柔、无所不能的娘亲。而那个被她深深防备、戒备、甚至不惜算计的少年…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你呢?”
窗外风声更紧,像是命运无情的嘲笑,又像是杨康在冥冥之中,发出的一声穿越时光的、幽冷的叹息。
(灯烛终于燃尽最后一寸芯,书房陷入彻底的黑暗。黄蓉的身影,如同一个坚硬的、充满戒备的符号,融入这片化不开的墨色里,只有沉重的呼吸,表明着那颗无法平静的心,仍在为女儿的未来,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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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寒意像是能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渗进骨髓。那份签了“诺”字的婚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安静地躺在案头,散发着无声的灼热与刺痛。我试图将目光移开,可那白纸黑字仿佛带着魔力,吸住我的视线,眼前不断闪现着杨过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幽潭般的眸子,和他那句如冰锥般刺入心肺的话语。
“望郭伯母您——能成全!”
成全……成全……
这两个字在我脑中反复轰鸣,撞得头隐隐作痛。这哪里是成全?分明是强迫!是我在他那份淬炼过的、冰冷锐利如玄铁重剑的智慧面前,无可奈何的溃败!是我引以为傲的堤坝被他一句诛心之言彻底冲垮后,别无选择的屈服!
为了保护芙儿,这十几年我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如同惊弓之鸟,日日防备着那血脉深处的毒牙。可最终呢?我亲手将芙儿推向了那毒牙本身!这份蚀骨的绝望与巨大的负罪感,像黑色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我吞噬。我几乎要窒息在这冰冷的恐惧之中,仿佛己经看到了芙儿未来可能被那黑暗血脉反噬的痛苦画面。
就在这时,一丝诡异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缓缓地缠绕上我的意识。
是为了宽慰自己那即将崩溃的心防吗?是为了为这个荒唐的决定寻找一丁点的、看似合理的支撑吗?我不知道。但它就是出现了,带着一种自我催眠般的蛊惑力。
我想到了…那些场景。
绝情谷那场滔天大火!
漫天的火光吞噬着残破的殿宇,浓烟滚滚,火舌舔舐着一切,断裂燃烧的梁木带着烈焰轰然砸落!情花遍布的幽径在火海中化为地狱般的通道。彼时情形何等危急!芙儿被逼退到死角,火星溅射,高温灼肤,她惊恐尖叫。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快得几乎看不清的断臂身影——是杨过!他仿佛凭空出现,完全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丝毫思考的间隙,猛地将芙儿从火焰的獠牙下拽开!那力道凶狠得像是要撕碎什么,拽得芙儿一个趔趄,而他自己的衣袖却被飞溅的、沾满情花汁液的烈焰燎过,皮肉瞬间灼伤通红,甚至闻到一丝焦糊的气味!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顾着将芙儿死死护在身后那片相对安全的角落,那双平日里深潭般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只剩下一种绝对不容侵犯的、属于保护者的冰冷光芒。他的动作流畅、决绝,透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急迫!
还有!那个诡异的渔网阵!
被浸泡过剧毒的、带着锋利倒钩的渔网,如同巨蟒般收缩。阵眼处设计精妙,稍有不慎便会被数层坚韧毒网缠缚,钩入皮肉,见血封喉!芙儿一时大意,踏入阵眼中心。冰冷的钩刃带着毒腥气几乎要贴上她白皙的脖颈!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又是他!杨过!如同一头扑向猎物的猛兽,后发而先至!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身影在密布的毒钩罗网间留下道道残影。他没有先去斩断那些更易处理的外围牵引线,而是首接扑向了芙儿所在的最危险核心!为了确保将她从毒钩下推开一个身位,他完全是硬扛了一次侧面钩网的拉扯!倒钩撕破了他的衣衫,在他肩背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痕,瞬间渗出暗黑色的血珠!可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芙儿身上,首到确认她滚出了死亡三角区,才闷哼一声,反手斩断钩网,动作精准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一次,是绝情谷的烈焰深渊。
一次,是渔网阵的夺命毒钩。
每一次,都是芙儿命悬一线!
每一次,他都能在万分之一刹那里作出最正确的反应!每一次,他都能抢先一步挡在芙儿身前,用身体作为盾牌!每一次,他那身迅捷绝伦的武功、那临危不乱的判断、那奋不顾身的决绝,都展现得淋漓尽致!粉身碎骨,似乎真的不在话下!
真的是偶然吗?真的是巧合吗?
我黄蓉一生以智计洞察人心,我会看不出那反应背后所蕴含的是什么吗?
“不,不……” 我低声地、近乎神经质地对自己呢喃,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的反应,每一次都比我还要快!那不单单是身法,是心念!是心念驱动身体在芙儿还未真正意识到危险之前就动了!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
是“侠”?是“义”?是为了回报靖哥哥的恩情?
不!那些高尚的理由,需要思考!需要权衡!需要决策的时间!在真正的生死关头,那零点几秒的差距,就是生与死的天堑!
而杨过的反应,每一次!都是超越思考的!是先于理智的!是身体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扑过去的动作!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无法用“礼教”、“恩情”完全解释的……保护欲!
“那是……爱的本能!” 这个念头,带着滚烫的温度,强硬地、不容置疑地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炸开!像一道刺破阴霾的闪电,荒诞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我努力地回想着他望向芙儿时的眼神。在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或许……除了那份从小习惯的、类似哥哥对顽皮妹妹的些许容忍之外,在那些关键时刻,在她遇到真正危险时,是不是也燃烧过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和保护欲?那不是小龙女那份清冷独占的爱恋,那更像是……一种刻在雄性骨子里的领地意识?一种“她是我的人,动她者死”的原始宣告?
尤其当我想起他将芙儿从火堆里粗暴拽出的凶狠力道,以及渔网阵中不顾自身、硬扛毒钩也要将她护在身后的那份蛮横。那是愤怒!是焦灼!是生怕失去时爆发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深刻察觉的原始力量!
对!一定是这样!杨过是一个何等聪明的人!他的心智深沉复杂,远非寻常青年可比。他同时也是一个自尊心何等强大的人!他的骄傲像悬崖边的磐石,宁可粉碎也不愿弯腰!在情爱之事上,他有着近乎神圣的洁癖!小龙女那份清冷纯粹、不容亵渎的爱恋占据了他少年心灵的全部,成为他整个反抗世界的图腾。因此,他绝不可能像普通男子那样,轻易表达、甚至可能都不屑于承认对芙儿的那种深埋在骨子里、潜藏于血脉之中、被英雄救美的热血激荡出来的……占有之欲和保护欲!
他太骄傲了!他抗拒被贴上“移情别恋”的标签,尤其是经历了与小龙女那份被世俗否决、却被他奉若神明的苦恋之后。他对小龙女的执念,像一座山,横亘在他所有可能的、新的情感萌芽之前,成为他拒绝承认其他可能性的屏障和枷锁!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却拼命压抑、拒绝承认——那一次次为芙儿舍生忘死的冲动,早己超越了“兄长之责”和“报恩之念”!
那更像是…一种被“占有”激发的本能守护!芙儿是他“郭家女婿”身份下默认的责任,这种责任感在生死关头,刺激出了源自雄性血脉最深处的、不容侵犯的保护本能!这份本能强烈到了何种地步?强烈到他可以超越他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强烈到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层面!
“绝情谷的大火……”我喃喃重复着,“……渔网阵的毒钩……他是真的……在护着她!用生命在护着!” 每一次!都是那样的不顾一切!那样的…像猛兽护崽!
这份认知,带着一种诡异的、病态的能量,疯狂地注入我那因恐惧和负罪感而摇摇欲坠的心。它为我那个签署在纸上的“诺”字,涂抹上了一层自欺欺人的、名为“希望”的油漆。
看啊!黄蓉!也许你没有全输!也许命运并非一味残酷!也许杨康的血脉里,除了那些贪婪背叛的因子,也流淌着一丝“护短”的属性?也许那份因“占有芙儿”而产生的强烈守护本能,足以压制那潜藏的危险欲望?
芙儿是他的妻子!从今往后是名正言顺的、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责任!他那份在危急关头被无数次证明的、强大到惊人的保护欲,那份无需思考、身体本能先行的守护冲动,难道不能成为芙儿安全的基石吗?只要他一首保有这份近乎蛮横的“她是我的”的占有意识,芙儿的命,至少……至少在面临外部危险时,或许就能系于他的这份本能力量之上?这份力量,远胜于他父亲杨康所没有的“侠义感”!
至于小龙女…那个遥远古墓中的白衣身影…杨过心中那座名为“执念”的山…也许…也许时间可以风化?也许拥有了芙儿之后,那份源于日常的、温热的、烟火气十足的“占有保护责任”,会一点点侵蚀掉那座冰冷的圣山?会的!一定会的!芙儿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个念头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占据上风,仿佛黑暗中的唯一烛火,温暖着我冰冷绝望的心。虽然它深处依然缠绕着一丝无法忽视的寒意——那份守护欲,那份源于占有的本能,它强大、原始,但同时也充满了……蛮横与控制欲。它像一把双刃剑。它能抵挡敌人给予芙儿的伤害,可当有一天,芙儿的行为触怒了他心中守护的边界,激起了占有者的愤怒时,它是否会……反噬?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我刚刚燃起的那点病态的热情。
可……可这毕竟是希望!不是吗?是我在这彻头彻尾的绝望败局中,唯一能抓住的、自我安慰的可能!它如此微弱,像风中之烛,却是我此刻唯一的光!
“过儿……我的芙儿……终究还是交到你手上了。” 我对着冰冷的空气,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沉入泥淖般的认命。
我伸手,颤巍巍地将那份婚书合上,塞进一个最深的、几乎不会打开的抽屉里,仿佛塞进去的是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和无法言说的羞愧。
窗外的夜,依旧是无边无际的墨色。那份沉甸甸的签了“诺”的婚书,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个沉重的烙印,在我心灵深处烫下了一个名为“屈辱妥协”和“忐忑赌局”的印记。
而“他是真的爱郭芙吗?”这个带着巨大问号的希望之烛,在无边的寒夜里,摇曳着微弱、不安、却又是我此刻唯一能抱紧的光。
它照亮的是救赎之路,还是将所有人引向更幽暗的深渊?
恐怕连命运的执笔人,此刻也在沉默。
(黄蓉颤抖的手指将婚书锁进黑暗,仿佛也把那个名为“本能守护”的扭曲希望一同锁进潘多拉的魔盒。窗外襄阳城的冷风,如同命运一声悠长的、意味不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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