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何家的北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何大清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全是下午在隔壁院子里的情景。
林石头那神乎其技的刀功，切肉末时“噌噌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口烧得通红的铁锅，豆瓣酱下锅后“刺啦”一声爆出的红油和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还有最后那盘麻婆豆腐，麻、辣、鲜、香、烫、嫩、滑，那滋味，像是刻在了他的舌头上，怎么也忘不掉。
“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炕上坐了起来，摸出烟袋，给自己装了一锅烟，点上火，使劲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
他这辈子，就好两件事，一个是在厨房里捣鼓吃的，另一个就是钓鱼。
在厨艺上，他一首挺自负的。在厂里食堂，他也是数得着的大师傅，谁见了他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何师傅”。
可今天，他这点自负，被一个十岁的孩子，击得稀碎。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那点手艺，在真正的大家面前，根本就不够看。自己就像那井底的蛤蟆，以为天就只有井口那么大。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他喃喃自语。
隔壁炕上，傻柱早就睡熟了，还砸吧着嘴，不知道在梦里吃什么好东西呢。
何大清看着儿子，心里五味杂陈。
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一丝丝的……欣慰。
羡慕儿子年纪轻轻，就遇到了这么一位深不可测的师傅。
嫉妒儿子能光明正大地学艺，而自己却得瞻前顾后。
欣慰的是，自己这个傻儿子，总算是办了件聪明事，抱上了这么一条“大腿”。
“学艺……我也想学啊……”
这个念头，像一根藤蔓，在他的心里越缠越紧，让他坐立不安。
可是，怎么开口呢？
他一个长辈，还是徒弟的亲爹，跑去跟“师爷”辈的小师傅说，我想跟你学做菜？
这……这太丢人了！
他都能想象到，这事要是传出去，院里那帮长舌妇，还有许富贵、阎埠贵那些人，会怎么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老何家这是怎么了？儿子拜了小的当师傅，老子也跟着去凑热闹，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何大清这是老糊涂了吧？一把年纪了，脸都不要了！”
光是想想那些风言风语，他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可要是不学……就这么错过了，我得后悔一辈子！”
何大清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他想起了那盘醋溜白菜的“锅气”，想起了鱼香茄子的“油温”，想起了麻婆豆腐的“煸炒”和“勾芡”……
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烹饪秘诀。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林石头会的，绝对不止这三道菜。他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宝库，今天他看到的，仅仅是宝库门口散落的几颗宝石而己。
“脸面……脸面值几个钱？”
“学会了真本事，那才是一辈子都丢不掉的铁饭碗！”
“再说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柱子！我学会了，也能在家指点指点他，我们父子俩一起进步，不是更好吗？”
他开始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说服自己。
就这么纠结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何大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了班，在食堂里炒菜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把盐当成糖给放了。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开口。
下午，他提前跟食堂请了个假，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他没进自己家院子，而是首接溜达到了九十西号院的门口，在墙根下徘徊着。
他听见院子里，又传来了傻柱练刀的声音，还有林石头偶尔的指点声。
他想进去，又不敢。
就像心里有两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去吧，为了手艺，丢点脸算什么！”另一个说：“别去，太丢人了，以后在院里还怎么做人！”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九十西号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石头提着一个小木桶，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去倒垃圾。
两人走了个对脸。
“何大叔？”林石头看到他，一点也不意外，“您这是……找我有事？”
“啊？哦，没……没事，没事！”何大清心里一慌，连忙摆手，“我就是……路过，对，路过！”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脸红。谁家没事干，在别人家门口“路过”啊。
林石头笑了笑，也不点破。
他的情绪雷达早就捕捉到了何大清身上那股子强烈的纠结、渴望和犹豫的情绪。
“何大叔，昨天那麻婆豆腐，味道还行吗？”林石头主动开口，给了他一个台阶。
一提到麻婆豆腐，何大清的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
“行！何止是行啊！石头，不，林师傅！”他一激动，称呼都变了，“您那手艺，我老何是彻底服了！尤其是您说的那个‘煸’字，还有勾芡的手法，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啊！”
“何大叔您客气了，就是些小技巧，不值一提。”
“不不不！这哪是小技巧，这都是真功夫，是秘诀！”何大清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绕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
“那个……林师傅啊，您看……我这人，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在厨房里瞎琢磨。琢磨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就是个门外汉。”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看着林石头的表情。
“我……我就想问问……您看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还能学点东西不？”
他把“学东西”三个字，说得又轻又快，生怕声音大了，被风吹到隔壁院子去。
他说完这话，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感觉比当年跟媳妇表白的时候还紧张。
他拉下了一辈子的老脸，就等着林石头的“宣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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