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从来不缺美丽的东西。
那些精雕细琢的门柱、垂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藤蔓、旋转楼梯旁雕刻着哀悼面孔的天使像——哪怕在一座精神病院中，这种精致得近乎浪费的美，也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盛放着。
但简言此刻眼中，只剩下针头那一瞬的冰凉。
何护工的动作轻柔极了，她的手像晨间浸水的羽毛，几乎没有带来刺痛感。那抑制药物混合着淡淡的药香，缓缓渗入简言体内。她感到自己的神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捧起，浸入某种温热而缓慢的液体中，逐寸沉静。
“别怕，小简。”何护工的声音像是黄昏灯光下摇晃的纱帘，带着一种温柔得过分的低缓，“我们只是让你轻一点，好睡一点，不再做那种把自己吓哭的梦。”
简言靠在椅子里，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落进了一口柔软的棉花糖湖泊里，黏腻、甜腥、晕眩，却又令人不忍抗拒。
何护工今天换上了米白色的外套，那外套像教堂婚礼上的女仆，腰间的扣子如珠串编成的护符，裙摆在走动间轻扫地面，仿佛连灰尘都不敢粘上去。
她牵着简言的手，像牵着个失眠的孩子，缓缓穿过那道写着“非治疗时段禁止进入”的旋转门。
门后是温室。
或者说是，医院为病人设计的“情绪调节区”。
那是一片过分艳丽的森林式室内花园，藤萝从天窗处垂下来，像正在呼吸的绿色水母。繁花张扬，色彩浓艳得近乎神经质：深蓝的鸢尾、血红的曼陀罗、金丝银线织成的奇异果实挂在枝头，像吊着笑脸的孩子头颅。
“好看吗？”何护工问。
简言点头。她不太会形容这些花朵，觉得它们就像被谁故意种在梦境边界的东西，美得不真实。
“你可以喜欢这里。”何护工轻声说，“它们都是病人选的，有人说花能吃掉他们的幻觉，有人说花能让幻觉看上去像真爱。”
她停在一座藤编秋千前，替简言拂去上面的花粉与灰尘，让她坐下。秋千缓缓晃动起来，轻得像记忆的耳语。
简言小声问：“何护工……他们，都是有病的吧？”
“是的。和你一样。”
“……林今岁和沈既明也是？”
何护工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后笑了。
“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白塔的心脏——永远不会停止跳动的部分。所有人都可以更换，但他们一定要一首留在白塔里面。”
简言眼睛微睁，像听见了什么禁忌词。
“林今岁，”何护工像在讲睡前故事一样开口，“是个天生会缝合的人。他能把破碎的布娃娃缝合起来，把散乱的猫骨头排好序，也能把自己破碎的心脏一针一针缝成玫瑰图案。”
“这些话可不是比喻。”
她顿了顿，露出一点悲悯的神情。
“但他不会笑。他的笑是用纸糊的，风一吹就碎。”
简言抱着腿，微微缩着身子：“……他很奇怪，但不像坏人。”
“白塔里没有真正的坏人。”何护工声音更柔，“这里只有太孤独、太疼的人。”
“那……沈既明呢？”
这一刻，何护工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站起，手指在温室尽头一棵死去的无花果树干上滑过。
“他是一个把世界反过来看的人。”她缓缓说，“他相信所有人都伪装成好人，所以他必须比他们更真诚——哪怕这种‘真诚’看起来像疯子。”
简言怔怔地看着何护工。
“他不喜欢房间里出现别人，不准任何护工长时间待着。”她转过身看向简言，“但他会和镜子说话，镜子里有他爱的人，也有恨的人。他说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他创造的，另一种是他要摧毁的。”
“那……我是哪一种？”
“你啊？”何护工低头，微笑，“你是新来的，可能还没被他定义。他还在决定——是要爱你，还是要杀你。”
简言嘴唇颤了颤，不知道是药效让她迟钝，还是这个地方太安静，以至于连恐惧都变得轻盈了。
“不过你放心，”何护工拍了拍她的肩，“他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杀人的。他喜欢玩一会儿。”
温室的花香忽然变得浓烈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渗透进她的思绪。
简言仰头看着那仿佛永不凋谢的花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好像是被谁丢进了一个巨大的童话梦境，而她自己是那个被甜蜜毒药泡过的小公主。
作者“喜欢观音兰的夏老师”推荐阅读《招人喜欢也是我的错吗》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永远不会醒来，永远不会死去。
只会慢慢适应，慢慢被花藤缠绕，变成这座白塔里又一个静默的注视者。
病院的另一端，杨护士长在整理简言的当日记录。
——＞ 简言：情绪趋稳，药物反应良好。对护理者产生信任投射，首次提问他人信息，进入初期“社交欲求”阶段。
处于抑制药物作用下，对环境产生短暂依赖性，建议增加何护工每日陪伴时间。
她搁下笔，合上本子，嘴角露出一点轻盈的笑。
“好了，简小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喜欢白塔的一切吗，那永远都不要出去好嘛。”
“你会成为白塔的第三颗心脏的。”
——
夜沉似墨，天花板上的灯光也像喝了药一般昏昏欲睡。
何护工走后，简言一度裹着绒毯躺在床上，像一枚裹紧羽翅的虫蛹。
但身体并不安静。被注射过的血液正悄无声息地翻涌，像透明的火在血管中燃烧。她的心被温柔的麻痹抚平，却也在悄悄苏醒出一丝奇妙的躁动。
她起身，赤足踩上铺着海藻绿毛毯的地板，一步步走向门。
门并没有锁。
“多么信任啊……”她喃喃着，推开那扇隔绝世界的门，走入走廊。
病院夜间的走廊像贵族墓室。长长的穹顶下，一盏盏壁灯昏黄沉默，雕花天顶映出梦魇一般的倒影。每一幅挂画都像在注视她，每一块地毯仿佛踩着微弱的呻吟。
简言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梦游的少女，想要找寻什么，又不知道要找什么。
她推开了一扇门。
那扇门和其他的不一样，漆成黑红相间的色泽，如某种贵族棺木的木纹。门框上没有名字，只有一道极淡的斑痕——像被指甲抓出的一道道深痕，又像是旧血洗不干净的痕迹。
她推了进去。
空气的味道立刻变了。
那是一种混合了铁锈、消毒水和动物皮毛的味道，如同动物园深处的隔离笼。墙上铺满了软垫，地板是橡胶材质，中央用重链锁着一张病床，像某种仪式台。
地上，是撕裂的枕芯、咬碎的束缚皮带，还有一双沾了血的病号拖鞋。
她几乎立刻想退出去。
但己经晚了。
从墙角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一道影子在暗处坐起，缓缓转头。
那是一个青年——不，或许更像一头披着人皮的猛兽。他赤着上身，皮肤上是旧疤和新痕，脊背薄而锐，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刀锋。他的嘴角咧着，眼神却不笑，像一头刚刚停止撕咬的狼。
“你……不是护士。”他低声说。
简言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年起身，赤足走来。每一步都在空气中砸出沉重的回音。
“你是来放我出去的，还是送我食物的？”他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是……你自己就是食物？”
他的声音像铁链拖在地上，带着微妙的愉悦。
简言终于回过神来，一步步后退。
“你应该离开这里，”他低语，“我白天是被关着的，但晚上……他们说放我疯一下能延长寿命。”
他说着，忽然低下头，贴近她的脸。
“你知道老鼠临死前会唱歌吗？”
“什么？”
“护士说的。她说我像老鼠……会在墙里唱歌，会咬人不咽口水。”
简言终于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冲向门口。她几乎是用力撞开那扇沉重的门，一路跌跌撞撞跑回走廊。
门砰地一声在她身后关上。
走廊再次恢复沉默。
她站在那里，大口喘息。冷汗从发梢滴落，落在毛毯上，就像溅落的月光。
——没有警报响起。没有摄像头启动。没有脚步追来。
她意识到一件事。
这整栋精神病院，就像一只巨大的沉睡之兽，而她，刚刚不小心碰了它的一根牙。
她缓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门依旧未锁，温柔的灯依旧亮着，房间内一切未变，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她躺回床上，盖好绒毯，把双手藏进被褥里，像藏起那团不断颤抖的心。无助，彷徨，惊恐。种种情绪撕扯着她脆弱不堪的心脏拉扯着要拖她下无尽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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