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生叹了口气，伸向蛤蜊油的手不动声色的缩了回来，“喔，这还有两毛，打一斤吧。我公公今儿分家，说想喝两盅酒。”
赵京生又拿出两毛钱推过去，赵广生眼皮都没抬，手指头敲着木头柜台，“啪嗒、啪嗒”，跟打算盘似的。
“老韩头分家还舍得喝酒？我以为他得把酒钱抠出来还债呢。”赵广生嗓门大，屋里正扯闲篇的其他两个售货员、仓库保管员、帮工都扭头看过来。
赵京生脸上挂不住，手指无意识地蛤蜊油，“分家了，喝点酒顺顺气儿呗……”
“顺气？”赵广生冷笑一声，“你在韩家当牛做马五六年了，临了分家，连个蛤蜊油都买不起？”
他眼神往赵京生手上一扫，“手都皴成老树皮了，韩建军不在家，韩家那仨兄弟都眼瞎看不见？”
赵京生抿着嘴没吭声，手指蜷了蜷，连忙缩回袖子里。
赵广生见她这样，心里更来气，“老韩头精得跟猴儿似的，分家肯定把饥荒全甩你们头上！”
“你等着瞧，回头韩建军打工挣的钱，那老两口儿肯定变着法的要去，全填窟窿里！”
赵京生见那些人扯着嘴角看热闹，心里对这娘家兄弟也有两分恼怒，“三儿，别说了……”
“不说？不说你长记性吗？”赵广生一把抓过酒瓶，“咕咚咕咚”灌满，“砰”地往柜台上一墩，“拿回去给他灌丧，喝死拉倒！”
赵京生打小跟这个三弟关系好，默默接过酒瓶，转身要走。
“站住！”赵广生突然吼了一嗓子。
她诧异的回头，就见赵广生从柜台上拿起蛤蜊油，“嗖”地扔了过来，“手烂了别找我哭！”
赵京生下意识的接住，还没开口，赵广生己经扭头冲里屋喊：“王会计，对账！”摆明了赶人。
她攥着蛤蜊油往外走，身后还能听见赵广生跟人嚷嚷，“看见没？我姐在韩家过的啥日子？连个擦手油都得我贴！”
赵京生勾了勾嘴角，这个三弟还是那副死德性，明明是个善良的性子，非要恶声恶气说话。
他能到供销社当售货员，还敢明目张胆的给她小商品，自然是有他的底气。
只因，赵京生娘家爹是副镇长！
老头子年轻时战场负伤后，转业安排在镇上当干部。只不过他比较认死理儿，干了二十几年也没提到正科。
别人当干部明的暗的福利没少拿，只有老头子清高，每月只拿90块基本工资。
其他粮票补贴、取暖补贴、住房补贴、医疗补贴等等一概不肯要。按他的说法，多少战友死在前线，他能活着回来就知足了。
眼看他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在镇长的干涉下，提出给韩家安排个儿子吃公家饭，算得上是“接班”。
老头子本来不肯，还是县里领导找他谈了两次话，这才不情不愿的，安排赵广生去供销社当售货员。
虽然他只是个站柜的售货员，但供销社一把手王主任，和他兄弟王会计都给老头子几分面儿。
小小不然的事，任凭赵广生做主。
其他两个售货员、仓库保管员、搬货员、打扫员也都看他眼色行事。
为此，赵京生的二弟赵汉生很是不满，毕竟他才是大儿子。
老头子也有他的道理，认为赵汉生过于自私，让他当售货员，指不定把供销社的集体商品当自己家的。
至于老儿子赵北生，自从高中毕业之后，总有些呆头呆脑的感觉。售货员日常需要和群众打交道，就他那说话的虎劲儿，还不如赵广生呢。
只是，在赵京生眼里，仨兄弟那张嘴都随老头子，可是半点没差！
老头子向来公事公办，甚至私事也公办。你还别说镇长了，就是县领导做得不对，他都敢吹胡子瞪眼提意见。
关键是提意见不分场合，不懂委婉，常常让领导下不来台。他要能升官，那都见鬼了。
三个儿子同样嘴毒，但是也有些区别。
赵汉生是眼高于顶，走路不看脚下，永远抬头看天的姿势，跟谁说话都好像别人欠他似的。
赵广生那嘴也跟淬了毒般，不过他起码还分人，该说软话时，他还是有点分寸。
赵北生就完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说话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一般人都摸不准他的脉。
她感叹着回到韩家，老母鸡这点时间内，己经褪尽“羽衣”，洗过热水澡，经历了生生死死，安详躺在大铁锅里。
为它“殉葬”的还有去年晒的土豆干、榛蘑干、大葱段等物。
赵京生回来时，老母鸡己经炖了五成熟，滚滚蒸气中浓郁的肉香溢了出来，引得她不由得吞咽口水。
平时做饭做菜没人愿意搭把手。此时做肉菜，灶屋里倒站满了人。
除了朱婆子和三个妯娌，她们还或牵或抱自家孩子，欢快的闲话，仿佛半个小时前分家的不快，早就忘到脑后了。
女儿小竹天生不知愁的性子，正跟老三媳妇带来的女儿问长问短。
这女孩也是个小可怜儿。
她亲奶奶、亲爹嫌弃她是个女孩，对待母女俩个非打即骂，这才闹起了离婚，最终带她嫁到韩家。
韩老三给她上户口时，改名叫韩天冰。
才五岁的孩子，只因受尽了亲爹、亲奶奶的白眼，又随她妈二嫁，更是谨小慎微，极会看人眼色行事。
哪怕是赵京生这个在韩老头、朱婆子眼中的“便宜货”，韩天冰也是非常尊重，看见她回来，便呲牙赔笑，眉眼弯弯的喊，“二大娘！”
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丫头。
赵京生答应一声，眼见灶屋没下脚的地，就先把散搂子给韩老头送过去。
韩老头笑着点点头，眼睛扫过她手上的蛤蜊油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勉强称赞，“就是嘛！老二媳妇，过日子别太仔细了，该花就花。”
“省省窟窿等！不有句老话嘛，钱是王八蛋，没了——没了咱再赚。”
赵京生一笑，“这是三儿送我的。爸，供销社的散装酒涨价了，一块钱一斤。而且他们主任规定，以后不许赊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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