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天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秤砣。
公主府女子技校的校场,空荡而安静,只有风吹过廊檐的风铃声。
杜嬷嬷和陈稷每日都会在偏厅坐上半日,
桌上摊着厚厚的空白账册,
等着那些撒出去的种子,带着或丰硕或干瘪的果实归来。
李甘棠组的“怪味鱼杂菜汤”成了寒夜里的救命稻草,
但也只能勉强吊着摊子不散。
农庄新猪终于出栏的消息传来,肉价回落,
但李甘棠手里那点可怜的周转银,
只够进少量的肉,远远不够支撑肉串的生意。
“甘棠姐,怎么办?明天……还卖肉串吗?”阿桃看着所剩无几的银子,愁眉苦脸。
李甘棠看着炉火,没说话。
她走到熬汤的大锅前,舀起一勺浑浊的汤,
尝了尝。
腥气依旧,全靠姜椒压着。
她突然问:“秀儿,账上现在所有钱,够买多少猪板油?”
秀儿飞快地拨拉算盘:“只够买……五斤最便宜的板油。”
“买!”李招娣斩钉截铁。
第二天,“孜然香”的摊子上,
肉串寥寥无几。
取而代之的,是一口烧得滚烫的大铁锅。
李招娣把买来的猪板油切成小块,丢进锅里熬炼。
滋滋的响声中,透明的油脂渐渐析出,
浓郁的猪油香气霸道地弥漫开,
瞬间盖过了码头的腥气和鱼汤的怪味。
“熬猪油?”
路过的苦力好奇地驻足,
“这玩意儿……能卖?”
“卖油渣。”
李招娣用铁笊篱捞出熬得金黄酥脆的油渣,
撒上一点点盐和五香粉(最后一点存货),
大声吆喝,
“香脆油渣,三文钱一包。
拌饭拌面夹饼子,香掉牙嘞。”
金黄油亮的油渣,
散发着致命的焦香和脂香,价格又便宜。
刚下工的苦力们肚子正饿,被这香气勾得走不动道。
“来一包。”
“给我也来一包。夹饼子里!”
油渣很快卖光。
李招娣看着锅里剩下的小半锅雪白温润的猪油,又吆喝:
“新鲜熬的猪油。炒菜拌饭香得很。十文钱一罐。要的赶紧!”
码头人家清苦,炒菜舍不得放油,
这现熬的猪油,价格比铺子里便宜,看着也干净。
很快,也被几个精打细算的妇人买走了。
油渣和猪油的钱,加上当天鱼杂汤饼的收入,
秀儿盘完账,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模样:
“甘棠姐,今天……赚了。虽然不多,但把昨天买板油的钱赚回来了,还多出几十文。”
李甘棠疲惫地靠在推车上,看着空了的油锅和钱箱里新添的铜板,长长舒了口气。
一个月,起起落落,像在浪尖上滚。
肉串没卖成多少,汤饼勉强维生,最后靠熬猪油赚了点辛苦钱。
但摊子没倒,人撑住了。
她摸摸口袋里那枚磨得发亮的竹签。
那是她穿的第一串肉串留下的纪念。
“收拾东西吧,期限到了,明天……回公主府。”
李甘棠的声音带着沙哑,却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翠兰组与张胖子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山寨版的回锅肉被识破后,张胖子表面不再克扣,但眼神里的疏离和隐隐的敌意藏不住。
晚市的生意也受了影响。
这天打烊盘账,小梅把竹牌数和钱数对好,
交给张胖子。
张胖子数着钱,突然说:
“翠兰姑娘啊,你看,咱们合作也快一个月了。
你们这手艺呢,确实好。
不过我这小馆子庙小,容不下大菩萨了。
这个月分成,我给你们结清。下个月……你们看是不是另谋高就?”
翠兰和小梅的心猛地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张胖子这是要过河拆桥,踢她们出局。
她们辛苦打下的口碑和带来的新客,就要被张记独吞了。
“掌柜的,您这是……”翠兰气得声音发抖。
“哎呀,和气生财嘛。”
张胖子假笑着,
“你们有手艺,还愁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我这小本经营,也是没办法。”
翠兰看着张胖子虚伪的脸,一股血性冲上来。
她猛地摘下围裙,拍在案板上:
“好,我们走。不过张掌柜,您记着,今天您怎么对我们,明天别人也会怎么看您。
这‘秘制’的味儿,您永远学不全。”
她拉着小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张记的后厨。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
一个月的心血,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委屈、愤怒、不甘,堵得胸口发闷。
“翠兰姐,咱们……现在去哪?”小梅眼圈发红。
翠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看着街对面一家挂着“吉房招租”牌子的小铺面,
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去哪?我们自己干。五十两本钱,还剩多少?”
“除去分成和预留的开销,还有……二十八两多。”
“二十八两……租个最小最偏的铺面,够不够?”
“啊?”小梅愣住了。
“够不够?!”翠兰追问。
“够……够是够,但……”
“够了就行。”
翠兰抹了把脸,眼神灼灼,
“张胖子以为离了他不行?
咱们就用这剩下的钱,自己支个小摊。
卖卤味,卖凉拌菜,就用咱们自己的秘方。
我就不信,离了他张记,咱们的‘五味’活不下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
张记的驱逐,反而点燃了翠兰骨子里的倔强。
她们没有回公主府,而是连夜去找那个招租的铺面。
新的战场,在绝境中悄然开辟。
杜嬷嬷的警告和官差的盘查,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小菊组。
光靠摆地摊卖药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嬷嬷说得对,咱们得有自己的‘字号’。”
小菊看着所剩无几的本钱和没卖完的药油、香囊,
下了决心,
“把剩下的钱,都投到香囊和凉茶包上。药油……暂时不卖了。”
她们用最后的银子,
采购了品质更好的艾草、薄荷等药材,
又扯了些素雅耐用的细棉布,精心缝制香囊。
凉茶包的配伍也重新调整,口感更佳。
最重要的是,小菊咬牙花了点钱,请街口代写书信的老先生,
写了一块小小的、端正的木头招牌:
“杜氏百草堂传方·驱蚊消暑香囊凉茶”。
牌子不大,挂在摊子前,却像有了主心骨。
“杜氏百草堂?是宫里那位杜嬷嬷?”
“哎哟,这香囊针脚真密实,药味也正。”
“凉茶包买两包试试,天儿太燥了。”
“字号”和杜嬷嬷的名头,加上之前积累的一点口碑,让小菊组的摊位生意明显好转。
虽然赚的依然是辛苦钱,但心里踏实了许多。
她们不再试图去碰“行医”的红线,
专心经营香囊和凉茶包,反而路子越走越稳。
最后几天,甚至有几个小杂货铺主动找她们谈代售。
当最后一份凉茶包卖完,
小菊摸着那块小小的木招牌,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条路,虽然窄,但她们走通了。
商队在临江府休整完毕,
满载着采购的丝绸、茶叶和瓷器,
踏上了归途。
这一次,赵玉竹在队伍中的地位截然不同。
哈伦先生遇事总会先问问“赵账房”的意见,
商队成员对她和小大夫也格外尊重。
归途不再像来时那般充满未知的恐惧,但赵玉竹并未放松。
账本依旧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每一笔开销,每一份货物交割,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途中,又发生了几次小的交易纠纷,
都被她凭借详实的账目和冷静的头脑一一化解。
抵达京城货栈那天,哈伦先生红光满面。
这一趟,利润远超预期。
他当着所有管事的面,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份契约递给赵玉竹。
“赵账房,这是你们应得的工钱和分红。
契约也签好了,下次南下,还是你们。
工钱翻倍。”
哈伦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钱袋入手,沉甸甸的。
赵玉竹打开契约,上面清晰地写着她们的名字、职责和报酬。
这不是口头承诺,是白纸黑字的保障。
她和同伴们相视一笑,这一个月的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值了。
秀云屋后的那几垄土豆,终于到了收获的日子。
这成了李家村的一件“大事”。
好奇的、看笑话的村民都围在田埂边。
秀云爹娘紧张地攥着衣角。
秀云深吸一口气,拿起锄头,
小心地刨开第一株土豆苗下的泥土。
泥土翻开,大大小小、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滚了出来。
大的足有拳头大,小的也有鸡蛋大小。
一株下面,竟结了七八个。
颗颗。
“嚯,这么多。”
“这……这真是洋芋蛋子?咋长这么大?!”
“这一株……怕不是有两三斤?”
惊呼声此起彼伏。
秀云爹娘看着那堆金灿灿的土豆,眼睛都首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秀云忍着激动,一株株挖下去。
几垄地的土豆堆成了小山。
粗略一算,亩产远超千斤。
“爹,娘。你们看!”
秀云捧起几个最大的土豆,声音哽咽。
秀云爹颤抖着手,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土豆,
粗糙的手指着沾泥的表皮,老泪纵横:
“好……好……我闺女……有出息。
这是金蛋子啊。”
村民们围着那堆土豆,议论纷纷,
眼神变成了震惊和羡慕。
有人问:“秀云丫头,这……这种子,能分点给叔不?”
“秀云,教教咱咋种呗?”
秀云擦干眼泪,用力点头:
“行,大家想种,我教。
这土豆,好养活,产量高。
咱们李家村,以后不怕饿肚子。”
那五十两银子换来的种子和知识,终于在贫瘠的土地上,
结出了最丰硕、最耀眼的果实。
最后期限的傍晚,夕阳的金辉洒满公主府校场。
风尘仆仆的身影,陆陆续续出现在府门口。
李甘棠组推着空荡荡的烧烤推车和汤锅,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很亮。
秀儿紧紧抱着钱箱。
翠兰和小梅空着手,但眼神里充满了破釜沉舟后的决心和一丝对未来的忐忑。
小菊组抬着空了的货箱和那块小小的木招牌,笑容轻松。
赵玉竹组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手里紧握着钱袋和契约。
秀云和另外几个归乡的姑娘也赶了回来,
秀云背着一小袋特意挑出来的、最大最圆的土豆。
校场中央,摆开了几张条案。
林宝站在廊下阴影里,静静看着。
各组依次上前,汇报,交账。
李甘棠组:秀儿打开钱箱,倒出所有铜板,还有几小块散碎银子。
她翻开账本,声音清晰:“总收入……支出……净赚……十一两三钱七文。”
虽然微薄,但在断炊危机下还能盈利,己是奇迹。
翠兰组:翠兰上前,将剩下的二十八两多银子放在案上,
坦然道:“与张记合作终止,未完成一月之期,未能盈利。剩余本钱在此。”
她没有提被驱逐的委屈,只陈述结果。
小菊组:小菊放下空箱子和招牌,交上账本:
“香囊凉茶包售罄,扣除成本,净赚八两五钱。招牌在此,未再售卖药油。”
赵玉竹组:赵玉竹将鼓囊囊的钱袋和契约呈上:
“商队工钱及分红,共得银六十五两。契约在此。”
引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秀云组:秀云将那一小袋沉甸甸的土豆放在案上,
声音带着自豪:
“土豆丰收,估算亩产一千二百斤以上。
村中多人欲求种子并学习种植之法。”
这是无法用银钱衡量的收获。
陈稷和杜嬷嬷仔细核对着账目和汇报,
在厚厚的总账册上记录着。
看着那袋金灿灿的土豆,眼中异彩连连。
林宝从廊下走出,夕阳的光辉勾勒着她的身影。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疲惫、或兴奋、或忐忑、或自豪的脸庞。
“账面上的盈亏,只是数字。”
林宝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这一个月,你们走过的路,摔过的跤,闯过的关,
学到的本事,才是你们真正的毕业答卷。”
“李甘棠,你临危不乱,变通求存,码头风浪没打翻你的船,很好。”
“翠兰、小梅,遇挫不馁,敢破敢立,新的路己在脚下,我看好。”
“小菊,知规矩,守本分,扬长避短,立起自己的招牌,稳当。”
“赵玉竹,账目为凭,胆大心细,商路虽险,凭本事立足,精彩。”
“秀云,还有归乡的姑娘们,你们把种子和本事带回家乡,在土地上扎根,开花结果,这才是‘嘉禾’的真意。”
“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们。
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自由翱翔。”
林宝的鼓励,
一个月的艰辛、委屈、挣扎、突破,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高的认可。
泪水在许多人眼眶中打转。
“现在,”
林宝的声音带着笑意,
“都累坏了吧?后厨用咱们自己的土豆,自己的猪肉,好好犒劳一下咱们的……首届毕业生。”
校场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汗水和泪水的味道,在夕阳下升腾。
她们的翅膀或许还稚嫩,
但己真切地感受到了风雨的力量和天空的辽阔。
公主府女子技校的第一期,
在汗水和泥土的气息中,圆满地落下了帷幕。
而她们各自的人生新篇,才刚刚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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