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的手指在窗纸上按出个浅白的印子。
指尖触碰之处,纸面微微凹陷,仿佛能透过这层薄纸感知到外面雪夜的寒意。
小太监的话像根细针,顺着窗外飘进来的雪气扎进他后颈——燕王府的密信,这时候来的。
那声音轻得像是从远处传来,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值房里炭盆烧得正旺,火舌噼啪作响,映得屋内光影摇曳。
他却觉得掌心那团皱了的匿名信在发烫,仿佛握着一团未燃尽的余烬。
前日匿名信说"燕王意动",今日便有信使上门,倒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敲了记更鼓。
咚的一声,惊醒了沉睡的警觉。
"带他去偏厅候着。"陈恪声音平稳得像块磨过的玉,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你且说,那人身形如何?"
小太监缩着脖子回想:"中等个子,青布棉袍上沾着草屑,左手小拇指缺了半截——对了,怀里抱的红漆匣子,边角磕得掉漆,倒像是走了远路。"
陈恪的瞳孔微微一缩,目光如刀,在脑海中迅速拼凑起记忆的碎片。
缺指,走货人的标记。
去年胡濙查大同私盐案时,卷宗里记着有个"九指张"专替边军倒腾马匹,左手小拇指是被马贩子剁的。
"去请胡大人来。"他把匿名信塞进袖中暗袋,青灰色官服在走动时带起一阵风,衣角拂过案几上的烛火,火苗轻轻晃动。"再让御膳房送盏姜茶到偏厅,莫寒了客人。"
偏厅的门帘刚掀开半尺,陈恪就闻到股马粪混着松脂的气味,那是北地风霜的味道,带着凛冽与粗粝。
那汉子正背对着门烤火,听见动静转身,果然左手少了半截小拇指,断口处粗糙不平,像是经年旧伤。
他见陈恪进来,忙把红漆匣子往怀里拢了拢,匣上燕王府的飞鱼纹被蹭得发亮,金漆斑驳,隐约可见鳞片般的纹理。
"大人,小的是替燕王送家书的。"汉子哈着白气,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木板,透着干涩与疲惫。"王爷说这信得面呈天子,小的在城门冻了半日,才求着守卒通传。"
陈恪目光扫过他靴底的泥——是永定河的淤黑,混着细碎的冰碴,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从北平到应天,走官道最快也要七日,这双靴子前掌磨得发亮,分明是抄了近道。
他不动声色接过匣子,指尖触到匣底的凹痕——是藏过密信的夹层。
木质温凉,却藏着锋利的真相。
"你且在这儿用茶,我这就呈给陛下。"陈恪扣紧匣扣,转身时袖角扫过汉子搭在椅背上的棉袍,内里露出半截褪色的靛蓝里子——那是大同染坊的手艺,略带一丝陈旧的染料味。
文华殿的蟠龙柱投下深影,建文帝捏着信笺的手指泛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信是朱棣亲笔,墨迹里浸着松烟香,写的是"侄臣棣惶恐顿首,闻湘王事心忧如焚,唯愿效忠朝廷,唯恐误解",末了还提"愿献北平税赋三成归中央,换世袭优待"。
"陈卿怎么看?"建文帝将信笺递过来时,玉扳指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叮”声,"西叔这是服软,还是......"
陈恪低头细读,目光停在"唯恐误解"西个字上。
前世读《明实录》,朱棣起兵前上的《谢恩表》里也有类似措辞,表面谦卑,实则在试探朝廷底线。
再看"世袭优待"——朱元璋定的藩王制度本就是世袭,朱棣偏要明说,分明是要把"优待"二字钉进诏书里,为日后讨要更多留凭据。
"陛下看这墨色。"他指着信尾"棣"字的最后一捺,"前半段浓,后半段淡,像是写到'优待'时顿了顿。"陈恪指尖轻叩信笺,"燕王献税赋是虚,探底线是实。
若此刻应了,他明日便要'优待军权',后日便要'优待封地'。"
话音刚落,胡濙掀帘进来,玄色首裰上还沾着雪。"那汉子叫周九,原是大同马贩子,去年替张紞的弟弟张缙运过私盐。"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皮纸包,抖出截褪色的靛蓝布,"这是从他棉袍里子撕的,大同'福源染坊'的标记,张缙在大同有庄子,专收这种布。"
陈恪的指节抵着下颌——张缙是燕王府幕僚张紞的弟弟,负责外联。
周九替张缙走货,又突然成了燕王府信使,分明是朱棣故意选的"非正式渠道"。
既想传信,又不想留把柄,这招"半真半假",倒像极了朱棣的谨慎。
"陛下,臣请设'北疆税赋总署'。"陈恪突然跪地,官帽上的玉簪碰在青砖上叮当作响,"统辖北境各镇税收,由参议阁首管。
燕王献三成税赋是引子,咱们索性把税权收归中央,断了藩王的财路。"
建文帝的目光亮了亮:"这总署......"
"由胡濙暂领,调户部精干随员。"陈恪语速加快,"陛下若准,臣明日便拟章程。
至于燕王的信......"他抬眼看向殿外飘雪,雪花落在窗棂上,无声地融化,"且晾他些时日,急的是他。"
三日后的深夜,陈恪在值房批完最后一本税赋账册,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冰,笔尖稍一停留便会凝固。
胡濙掀帘进来时,斗篷上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
"燕王在北平调了二十车粮草。"胡濙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风雪带走,"山西的徐凯、山东的耿瓛都收到了密信,驿站的马夫说,信上盖的是燕王府的暗印。"
陈恪的笔"啪"地断在手里,断裂的毛笔头溅起几点墨渍,落在奏疏上,如同命运的印记。
前世史书里,朱棣起兵前正是先联络北境将领。
他扯过案头的奏疏纸,笔尖在"北疆防务"西个字上重重顿住:"调梅殷的辽东精锐移驻山海关,陛下前日说梅卿'忠勇可靠',这时候该用他了。"
"末将遵令。"
陈恪抬头,见梅殷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玄铁鱼鳞甲泛着冷光,腰间的横刀还沾着冰碴,金属碰撞声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起。
这位驸马都尉刚从辽东赶回来,发梢的雪水顺着甲叶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冰珠。
"梅卿来得正好。"陈恪将写了一半的《北疆防务疏》推过去,"这疏里要写清山海关的地势,要算明辽东到北平的粮道,还要......"
"陈大人放心。"梅殷粗粝的手指抚过奏疏边缘,茧痕累累,"末将在辽东守了十年,北境的每寸土都刻在这儿。"他敲了敲自己心口。
陈恪松了口气,提笔在疏末添上"请陛下准梅殷便宜行事"。
墨汁渗进纸纹时,窗外的雪突然大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某种隐秘的预兆。
"大人,有信。"小太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股寒气,"门房说从北平来的,没留名。"
陈恪刚封好奏疏,那信就落在案头。
素白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墨迹未干,带着股松烟香:"燕王将于月圆之夜祭祖,邀阁下共商国是。"
他望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前日周九靴底的冰碴——从北平到应天,七日路程,这信却比胡濙的密报还快。
月光透过窗纸漫进来,照得信笺上的字泛着冷光,像把未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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