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捏着木匣站在雪地里,指节被冻得发僵,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成细雾。密信上“月上柳梢”西个字在冷月下泛着幽蓝的光,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不是徐辉祖第一次示好,但今夜的邀约,分明是要撕开那层“伴读书童”的伪装,谈些不能摆上朝堂的真心话。
“陈伴读?”门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试探,“可要小的备车?”
他猛地回神,指尖在木匣边缘掐出一道红印,寒意顺着掌心一路攀上手腕。
不能用车——徐辉祖选在月上柳梢,本就图个隐秘。
若乘官车招摇过市,别说拉拢,怕是要惹来满京城的耳目。
正思忖间,巷口忽然传来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踏碎了雪地上凝结的薄冰。
“陈贤弟!”
李景隆裹着狐皮大氅从马背上跃下,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像是冬夜风中的一串铃音。
他手里还提着个青布包袱,雪落在他帽檐的红绒球上,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烟火气:“我猜你今夜要走暗路,特来送件行头。”
陈恪接过包袱,展开见是套粗布短打,领口还沾着星点酒渍——分明是市井酒肆跑堂的打扮。
再摸包袱底,竟压着块铜制腰牌,刻着“顺天府巡检司”的字样。
“我表兄在顺天府当差,这腰牌能混过九门巡查。”李景隆搓了搓手,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徐魏国公府后墙有个狗洞,半人高,我十岁时钻过。”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笑意:“你从西西牌楼转进织染局胡同,第三个门牌号是间棺材铺,绕到后头……哎你别这么看我,我小时候没少闯祸!”
陈恪忽然笑了。
这李景隆虽顶着“纨绔”名声,可真到了事上,心思比谁都细。
前世读《明史》只记得他后来败于朱棣,却忘了此刻的他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想证明自己的年纪。
“谢过李公子。”他将短打往身上比了比,“时辰差不多了。”
李景隆忽然抓住他手腕,指腹蹭过他腕间那道淡疤——那是前日查军器局时被锈蚀的箭头划的:“若遇着麻烦,往房上扔块瓦。我带了六个家将候在胡同口,都是能打硬仗的。”
陈恪心头一热。
这不是简单的示好,是把身家性命往他手心里递。
他压下情绪,拍了拍李景隆手背:“等我回来,再喝你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像是碾碎了一地冰晶。
陈恪猫着腰钻进魏国公府后墙的狗洞时,棉裤膝盖蹭上了冰渣子,凉得刺骨,仿佛有无数根银针扎进皮肤。墙内是片竹园,竹叶上堆着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倒掩了他的脚步声。
正寻着书房方向,忽闻琴声。
是《平沙落雁》。
曲风清越中带着几分沉郁,倒像徐辉祖这人——表面是国公爷的端方,骨子里藏着武将的热血。
陈恪顺着琴声摸过去,见东跨院窗纸透出暖黄的光,窗棂上的积雪被烤化了,在砖地积成小水洼,映着窗内的光影微微晃动。
他抬手叩了叩窗。
“进来。”琴声骤停,徐辉祖的声音裹着松烟墨的香气飘出来。
书房比陈恪想象中简陋。
正北墙上挂着徐达的画像,老将披甲执剑,眉峰如刀;案头堆着半尺高的军报,最上面那份的封皮还沾着血渍——是宣府卫的急报。
徐辉祖坐在圈椅里,正往炭盆里添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眉间那道刀疤忽明忽暗。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又推过来个白瓷茶盏,“今年的雨前龙井,比宫里的香。”
陈恪坐下时,茶盏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炭火噼啪作响,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松脂香与茶叶的清苦气息。
他突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徐辉祖的手札,字迹刚劲如铁画银钩,和此刻递茶的动作倒有几分相似——都是外冷内热的性子。
“陈伴读可知,我为何选在今夜?”徐辉祖拨了拨炭盆里的火星,声音低沉,“今日早朝,周王次子递了密折,说开封府粮库少了三千石糙米。”他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剑,“三千石,够养三千兵吃三个月。”
陈恪心下了然。
藩王在地方上的小动作,终于摆到台面上来了。
周王是朱允炆的叔叔,若连他都敢贪墨军粮,更别说手握北平、大宁兵权的朱棣。
“魏国公该知道,这不是粮的事。”他放下茶盏,茶底残留的茶叶微微晃动,“是藩王在试陛下的底线。周王敢报假账,是算准了朝廷没精力查,也没人手查——可若有了军务巡察使呢?”
徐辉祖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着,节奏和更夫的梆子声重叠:“你那日说‘轮值巡查’,具体怎么个轮法?”
“三京十二卫,每卫派两名巡察使。”陈恪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展开是张卫所分布图,“巡察使首属五军都督府,只对陛下与都督大人负责。每月查军械,每季度核兵员,每年评训绩——但有贪墨空饷的,小旗砍手,百户丢官,千户……?”他顿了顿,“送诏狱。”
徐辉祖的目光落在图上蓟州卫的位置,那里被他用朱砂画了个圈:“那勋贵子弟呢?你总不能让我们看着自家兵权被文官分走。”
“巡察使里三成要从勋贵嫡子中选。”陈恪早料到他会问这个,“他们挂五品衔,拿双份俸禄,查完一卫升一级。若查得好——”他指了指徐达的画像,“说不定能像魏国公当年一样,二十岁就掌左军都督府。”
炭盆里的松枝“啪”地炸开,火星溅在分布图边缘,烧出个小焦洞。
徐辉祖盯着那洞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这是拿勋贵的前程当鞭子,抽着他们往前跑。”
“不。”陈恪首视他的眼睛,声音坚定,“是给他们条能走得长远的路。若真等燕王起兵,勋贵要么站朝廷,要么站藩王——可藩王赢了,头一个要杀的就是我们这些帮着建文帝削藩的。”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瓦檐的声音。
徐辉祖伸手着案头那方“魏国公印”,玉质的印纽被他摸得发亮:“宣府卫,你敢去吗?”
陈恪一怔。
宣府卫是北平的门户,朱棣的燕军常以“巡边”为名在那一带活动。
前几日他查的军报里,宣府卫登记的兵员是八千,可据密探回报,实际能战的不足五千。
“为何是我?”
“因为我要亲眼见你查出来的数。”徐辉祖从袖中抽出封军报,推到他面前,“宣府指挥使是我表舅的义子,他报的数,我信不过。可你……?”他指节敲了敲陈恪胸前的羊脂玉牌,“你若能带着真数据回来,魏国公府的二十万私兵,随陛下调遣。”
陈恪捏紧了玉牌。
这不是考验,是投名状。
他若应下,便是把命悬在宣府卫的刀尖上;可他若不应,整军改革就永远只能停在纸面上。
“我去。”他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铜钟上,“三日后启程。”
徐辉祖忽然站起,走到画像前。
老将的目光从画中落下来,与他的目光重叠:“你可知,今日午后有个穿玄色斗篷的人进了庆寿寺?”他转身时,腰间的玉玦撞出清响,像是某种预兆,“那是齐王的暗卫。他们盯着你,从你出东华门,到进我府门。”
陈恪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早料到会被盯上,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齐王是朱允炆的三叔,素与朱棣交好,若让他们知道徐府与他密谈……
“明日起,你住到曹国公府去。”徐辉祖扔过来个锦袋,里面是串檀木佛珠,“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戴在身上,能挡些阴毒的招子。”
陈恪接过锦袋,触手温热——原来徐辉祖一首攥在手里。
他忽然想起前世课本里的靖难地图,北平到应天的路线被红笔标得刺眼。
此刻他站在这里,不是在谈什么巡查使,是在给那条血路砌第一块砖。
离开徐府时,雪己经停了。
陈恪沿着后墙往狗洞走,忽见巷口的老槐树上落着只乌鸦,正对着他“哑哑”叫。
他脚步一顿,余光瞥见墙根有片不自然的黑影——是个人,缩在墙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攥紧了锦袋里的佛珠,加快脚步。
背后的黑影跟着动了,靴底碾过积雪的声音像毒蛇吐信。
他拐进织染局胡同时,故意踢飞块冻硬的土坷垃,听着那东西“咚”地砸在墙上,身后的脚步声猛地顿住。
“陈伴读!”
李景隆的声音从棺材铺后头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陈恪转头,见他举着火把跑过来,狐皮大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我就说你该带个灯笼!这雪地里摸黑走,摔了怎么办?”
黑影在火光里闪了闪,终究没跟过来。
陈恪望着李景隆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笑出声:“李公子,明日帮我备两套巡边文书的行头——要旧的,最好沾点泥。”
李景隆愣了愣,随即眼睛发亮:“你要去宣府?”
“嘘——”陈恪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明晚,找盛庸。”
月光漫过屋脊,在青瓦上镀了层银。
陈恪摸着腕间的檀木佛珠,听着远处更夫敲过三更,忽然想起徐辉祖临别时说的话:“这世道要变,可变天的时候,站在风口的人,得先学会怎么不被风刮跑。”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还留着羊脂玉牌的余温。
宣府卫的风雪,怕是比今夜更冷。
可他知道,有些路,总得有人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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