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细雪打在曹国公府的朱漆门楼上，寒气刺骨。陈恪站在门廊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呵出一口白雾，在冷空气中迅速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烟。
门内传来丝竹声，混着酒肉香气漫出来——李景隆说要借徐达当年“谈兵宴”的名头，果然连暖阁里的炭盆都烧得比寻常更旺，铜炉里沉水香袅袅缭绕，竟把窗外的寒气隔成了层薄纱，仿佛内外两个世界。
“陈伴读，里边请。”门子掀开棉帘，热气裹着人声涌出来，扑面而来的温热让陈恪耳尖一颤，像是从冬日骤然跌入春夜。
陈恪刚跨进门槛，便见李景隆从主位迎过来，月白锦袍上还沾着酒渍：“您可算到了！我爹说当年徐魏国公摆宴，最恨人迟到——”他压低声音，“可算把徐辉祖那尊佛请来了，现在正跟长兴侯在西首坐着呢。”
陈恪顺着他目光望去，西首案几边坐着个穿玄色首裰的青年，剑眉入鬓，正是魏国公徐辉祖。他面前的酒盏纹丝未动，指尖敲着案几，不知在想什么。木案被叩出轻微的“哒哒”声，在喧闹中竟格外清晰。
再往旁边看，几个年轻勋贵正凑在一起，其中一个穿绯色箭衣的公子捏着酒壶，眼尾挑得老高——那是蓝玉的侄子蓝靖，陈恪在兵部见过他的名帖，上头写着“永昌侯府蓝靖”。
“先喝盏热酒暖暖。”李景隆塞给他一个烫金酒盏，酒液微晃，泛起一圈圈金色涟漪，“我去招呼郭小侯，您且坐。”话音未落，便被几个武将拽去了东首。
陈恪刚在次主位坐定，便听西首传来一声嗤笑：“这就是伴读书童？”蓝靖晃着酒壶站了起来，酒液溅在案几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我当能在谈兵宴上见着什么经天纬地的人物，合着是个拿笔杆子的？”
暖阁里突然静了，连炭火噼啪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陈恪抬眼，正撞进蓝靖带着挑衅的目光——他记得蓝玉因谋反被诛，这蓝靖虽没连坐，却总被人戳脊梁骨，怕是早憋着股气。
陈恪放下酒盏，指尖轻轻叩了叩面前的《武经总要》，纸页在叩击下微微震颤：“蓝公子说我是书生，那不妨问个武事：若今日敌骑犯边，诸位将军是敢提刀迎战，还是学洪武末年某些卫所，闭了城门装缩头乌龟？”
“你！”蓝靖拍案而起，酒盏“当啷”落地，碎成一片。
徐辉祖却突然开口：“他说的是开平卫的事吧？”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不重，却压得满堂皆静，“去年秋，北元残部犯边，开平卫上报‘坚守三日’，实则城门未开，连箭都没射几支。”
暖阁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仿佛有人在耳边猛地吸了口气。
陈恪见蓝靖的脸涨得通红，知道自己戳到了痛处。
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纸，展开时发出沙沙的响，像枯叶落地：“这是我从兵部旧档里理的辽东卫所数据。”他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墨迹未干，指尖略湿，“定辽左卫报三千兵丁，实则能上战场的不足两千；广宁前屯卫报马一千二，可马厩里能跑的只有六百——诸位猜猜，若按这数据上报，五年后北疆会怎样？”
“怎样？”长兴侯的儿子突然插话，声音发颤，像是自己也听出了不安。
“五年后，北元若集万骑南下，我们连能凑出五千精骑的卫所都找不着。”陈恪的声音沉下来，仿佛门外飘雪也被这话压住了，“到那时，不是装乌龟的问题，是连乌龟壳都守不住。”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火烧裂的噼啪声，偶尔有风吹动窗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徐辉祖盯着那卷纸，忽然伸手：“借我看看。”陈恪递过去时，触到他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握剑的痕迹，粗糙、坚硬，却稳如山岳。
徐辉祖翻到最后一页，瞳孔微缩：“这些数据……你怎么弄到的？”
“巡察使的册子。”陈恪指了指窗外，“每月巡查卫所，除了查军械，还得核兵员。”他顿了顿，声音低缓却坚定，“整军不是削各位的权，是让朝廷知道哪里能战，哪里要补。就像看病得先号脉，号准了脉，才能开对药。”
“陈伴读说得对！”突然有人拍案，声音浑厚有力。
陈恪转头，见是盛庸——这员低阶将领今日穿了簇新的青布首裰，腰间还别着把旧剑，剑柄锈迹斑驳，却擦拭得干净。“末将在德州卫当百户时，见过老卒拿烂甲充数，小旗吃空饷喝得烂醉。这样的兵，朝廷就是给十万两银子，也练不出个样子！”
暖阁里炸开一片议论，语声夹杂着杯盏轻碰，气氛陡然升温。
徐辉祖合上那卷纸，突然笑了：“陈伴读，你这药，我魏国公府愿当第一个试药的。”他端起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映着烛光，“来，为整军强军，干了这杯。”
众人纷纷举杯。
陈恪接过李景隆递来的酒盏，酒液入口辛辣，却比前世喝过的任何酒都烫。他望着徐辉祖眼底的光，忽然想起今早整理兵书时，在《孙子兵法》里夹着的半片枯叶——那是前世课本里的书签，此刻正静静躺在他书案上。
宴席散时己近戌时。
陈恪裹紧斗篷往外走，忽听身后有人唤：“陈伴读留步。”回头看，徐辉祖正站在檐下，玄色首裰被夜风吹得翻卷，宛如孤鹰振翅。“我府里有本《纪效新书》的抄本，你若有兴趣……明晚来坐坐？”
陈恪心头一跳，见徐辉祖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块羊脂玉牌，触手温凉，如同月下流水。
他刚要说话，徐辉祖己转身离去，玄色身影融入夜色，只留雪地上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陈恪捏着玉牌往府外走，忽见门房递来个木匣：“方才魏国公府的人送来的，说是给陈伴读的。”他打开木匣，里面躺着封密信，信纸上只写了西个字：“月上柳梢。”
雪还在下，陈恪望着天上半轮残月，忽然听见远处更夫敲起了梆子。这声音混着风声钻进耳朵，像极了前世历史课上，老师敲着黑板说“靖难之役”时的声响——只是这一回，他手里多了块温凉的玉牌，和一封未拆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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