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下，北平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城中最显赫的那座燕王府，便是笼中之笼。
圣旨抵达北平的那一日，天降大雪，鹅毛般的雪片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肃杀的白。
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在王府门前宣读了那份来自京城的诏书。
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在燕王府每一个人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朱棣体恤国事，操劳过度，以致身染沉疴。朕心甚忧，特诏其静养于府，免理军政。北平一切防务，暂由都指挥使司代管，政务则交由北平布政使张昺总览。钦此。”
“病重？”、“代管？”
王府门外，那些原本忠心耿耿的卫兵被尽数遣散，换上了一批面孔陌生的京营士卒。
他们手持长戟，目光冰冷，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看守。
张昺，这位新晋总览北平政务的布政使，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雪中，对着紧闭的王府大门深深一揖，姿态恭敬，眼中却无半点温度。
府内，暖阁之中，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朱棣心头的彻骨寒意。
他刚刚听完下人的回报，那份诏书的内容，比沈元白封锁密道、陈恪清算旧部的传言加在一起，还要恶毒百倍。
前者是暗箭，后者却是捧杀。
陈恪这一手，等于是昭告天下：你朱棣己经是个废人了，你的权柄、你的军队、你的城池，现在都归朝廷了。
他甚至不给你一个反抗的借口，因为一切都是以“为你好”的名义进行的。
你若反抗，就是不识好歹，坐实了谋逆之心；你若不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羽翼被一根根拔掉，最后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笼中鸟。
“好一个陈恪！好一个代管军政！”朱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火盆，炙热的炭火滚落一地，将名贵的地毯烧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王爷息怒。”道衍和尚不知何时己站在他身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外界的风雪与府内的怒火都与他无关。
他弯下腰，用火钳不紧不慢地将炭火一块块夹回盆中，“怒火，只会烧伤自己，却暖不了敌人。”
朱棣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的猛虎：“息怒？本王如何息怒！你看外面，张昺那个软骨头，陈恪让他咬谁，他就咬谁！本王的亲兵被遣散，幕僚的家人被押往京城，现在连这王府的大门，本王都出不去了！这北平，还是本王的北平吗？”
道衍将最后一颗炭火夹回盆中，淡淡道：“以前是，现在……暂时不是了。陈恪此计，名为‘釜底抽薪’，却又加了一层‘温水煮蛙’的壳。他要的，就是王爷您现在的怒不可遏。您越是愤怒，越容易出错。一旦您有任何异动，京城那边立刻就会有雷霆手段落下，到那时，就再无转圜余地。”
朱棣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这股被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憋屈，让他难以忍受。
他戎马半生，在尸山血海中杀出赫赫威名，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那依你之见，本王就该坐在这里，等死吗？”朱棣的声音沙哑，充满了不甘。
道衍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不。是等时机。陈恪的计策看似天衣无缝，但他算尽了一切，唯独算错了一样——人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礼部别院。
这里名为别院，实则是一处戒备森严的软禁之所。
数十名燕王府幕僚的家眷被“请”到此处，锦衣玉食，专人伺候，唯一的限制，就是不得踏出别院半步。
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正向端坐于上首的陈恪汇报着。
“陈大人，那些家眷倒还安分，只是……北平布政使张昺，连发了三道密折，询问下一步该如何处置。言语之间，颇有些惶恐不安。”
陈恪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惶恐？他是怕燕王这头老虎没被彻底锁死，一旦脱困，第一个就要撕了他这个递上锁链的人。”
“大人的意思是……”
“回信告诉他，”陈恪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他安心做好分内之事。朝廷的天，塌不下来。另外，派人盯紧他，他送进京城的每一封信，见的每一个人，我都要知道。”
“是。”宦官领命退下。
陈恪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与北平一般无二的雪景。
他知道，朱棣绝不会束手就擒。
真正的对决，从朱棣被彻底困住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他布下的天罗地网，看似牢固，但执行这张网的，终究是人。
而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北平，燕王府。
连日的幽禁，让朱棣的暴怒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加危险的冷静。
他不再咆哮，不再摔东西，而是整日整日地站在书房的窗前，像一尊雕塑，默默地注视着王府外那个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他在观察。
观察那些京营士卒换防的规律，观察府中下人被盘查时的神情，更在观察那个每日都会前来“请安问疾”的北平布政使，张昺。
张昺每天都会来，风雨无阻。
他总是站在院中，隔着窗户向内行礼，言辞恭敬地询问“王爷千岁”的病情，然后留下朝廷配送的汤药，再三叮嘱下人好生伺候，这才转身离去。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懈可击，完全是一个忠心执行朝廷命令的臣子。
但朱棣，从他那过于恭敬的姿态和偶尔闪烁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藏在敬畏之下的恐惧，以及恐惧之下的……摇摆。
这一日，大雪初晴。
张昺照例前来请安。
朱棣一反常态，命人打开了书房的窗户。
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吹动了朱棣额前的乱发。
他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与院中的张昺对视。
张昺显然没料到会有此变故，身子不由得一僵，连忙低下头，语气愈发恭谦：“臣……参见王爷。不知王爷今日圣体可好些了？”
朱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张昺耳中：“张大人，这北平的风，很冷啊。”
张昺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躬着身子，不敢抬头：“回……回王爷，冬日严寒，是……是这样的。”
“是啊，”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可再冷的冬天，也总会过去。就怕有些人，还没等到春天，就先冻死了。”
说完，他便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关上窗户，将那个僵在院中，脸色煞白的身影，隔绝在外。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道衍从屏风后走出，轻声道：“王爷，您看出了什么？”
朱棣转过身，眼中的冰冷与窗外的积雪融为一体，但眸底深处，却跳动着一簇幽暗的火苗。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案前，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副北平全境堪舆图，目光最终落在了布政使司衙门的位置。
许久，他才发出一声低沉的、压抑的冷笑。
“陈恪……你以为用一道圣旨、几千兵马，就能把我困死在这方寸之地？”
他望着窗外那一片象征着禁锢与绝境的皑皑白雪，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杀意。
“你竟敢将我困如囚兽？”
他缓缓收回目光，那股滔天的怒意与不甘，此刻尽数化为一种淬炼到极致的决断。
他猛地转身，对肃立一旁的道衍沉声下令：“和尚。”
“臣在。”
“这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向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朱棣的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寒光，“去，备最好的狼毫，最浓的徽墨。本王……要给一位‘故人’，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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