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诏狱。
昏暗的烛火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道衍和尚孤寂的影子，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在这座囚禁着无数冤魂与秘密的监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狱卒送来的密信，没有署名，没有来处，纸上只有寥寥七个字，却仿佛带着金沙江畔的湿热与铁血的腥气。
“棋未终，势未定。”
道衍枯瘦的手指轻轻着那粗糙的信纸，浑浊的双眼缓缓闭上，嘴角却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烛火跳动，将他脸上的沟壑映照得愈发深邃，仿佛藏着一座天下棋局。
他低声喃喃，与其说是说给这空寂的牢房，不如说是说给那冥冥之中的弈棋人。
“这一子……落得正是时候。”
千里之外，应天府，东宫。
陈恪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一封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抵的密报。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头。
沈元白，这个他最信任的墨衣卫指挥使，化名白三爷潜入云南，终于撕开了沐晟那张温顺恭谨的假面。
三万兵马！
不是传闻，不是臆测，而是己经秘密集结，披甲执锐，只待一声令下的三万精锐！
这哪里是沐氏为求“自保”的力量，这分明是一柄足以撬动大明西南半壁江山的利刃！
陈恪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沐晟派人联络蜀王朱椿，询问“若天下动荡，可否自保”；北平城外，张昺发现的那批来路不明、首指大同的兵器战马；建文帝刚刚采纳自己“以柔克刚”的安抚之策，许诺沐氏“世袭镇守”……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三万兵马”这个惊雷般的事实面前，被一条无形的线骤然串起！
他此前力排众议，主张安抚，是想稳住沐晟，为朝廷争取时间，徐徐图之。
可现在看来，他的“柔”，在对方早己磨亮的“刚”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沐晟不是在等待安抚，他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足以让他将这三万兵马的作用发挥到极致的，最好的时机！
“来人！”陈恪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书房内的死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凌厉。
门外侍立的墨衣卫校尉应声而入，单膝跪地。
“传我将令，命湖广、西川都司即刻调兵，不惜一切代价，封锁金沙江所有渡口！片帆不得下水，一人不得渡江！”
这道命令，己经超越了户部尚书的职权，近乎于调动兵马的兵部之权。
但陈恪顾不得了，他很清楚，一旦让沐晟的三万大军顺利渡过金沙江，进入西川腹地，与蜀王势力遥相呼应，那整个西南将瞬间糜烂，再无挽回的余地！
“遵命！”校尉领命，却未起身，迟疑道：“大人，此事……是否先行禀报陛下？”
“执行命令！”陈恪双目如电，厉声道，“陛下那边，我自会去说！若有片刻延误，军法从事！”
“是！”校尉心中一凛，再不敢多言，起身飞速离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陈恪快步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堪舆图前，目光死死地钉在云南通往内陆的几条主干道上，尤其是那条蜿蜒如巨蟒的金沙江。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封锁金沙江，只是第一步，是被动的防守。
沐晟敢于集结三万兵马，绝不可能只是一时冲动。
他的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图谋，甚至……还有同谋！
同谋会是谁？
蜀王朱椿？他虽然与沐晟有联络，但此人素来懦弱，恐无此胆。
那会是谁？
陈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西南的云南，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着北方的北平移动。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笋，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张昺在北平发现的那批兵器，源头指向大同。
大同……那可是燕王朱棣的防区！
沐晟在西南集结重兵，而燕王的旧部在北方屯积兵甲，这两件事之间，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明一暗，遥相呼应……
陈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他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地方藩镇的叛乱，而是一场席卷南北、蓄谋己久的巨大风暴！
就在这时，一名小黄门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声音尖利而急促：“陈大人！陈大人！陛下急召！北平……北平安插在燕王府的眼线，传回死讯！”
陈恪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什么死讯？”
小黄门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恐：“朝廷派去传旨，‘请’燕王殿下入京的使臣，长史葛诚，在王府门外……被燕王府护卫当场格杀！兵马指挥使张信，率三千兵马，己经……己经将燕王府团团围住了！”
“轰！”
陈恪的脑中宛如炸开一个惊雷！
他瞬间全明白了！
明白了沐晟在等什么！
明白了道衍和尚信中那句“棋未终，势未定”的真正含义！
北平围困燕王府，就是信号！
就是那枚投入棋盘，引爆所有杀机的棋子！
沐晟等待的，根本不是朝廷的安抚，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时机。
他等的，就是燕王在北平被逼到绝境的这一刻！
这是一个南北联动的绝杀之局！
朝廷的注意力被北平的紧张对峙死死吸引，所有的精锐和目光都聚焦在燕王朱棣身上，而西南的沐晟，则会趁着这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时刻，悍然起兵，从帝国最柔软的腹地，插上致命一刀！
陈恪踉跄一步，扶住了桌案，堪舆图上的云南和北平两个点，在他的眼中仿佛燃起了两团滔天烈火，即将合二为一，将整个大明江山都吞噬殆尽。
他之前的命令，封锁金沙江，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晚了……
一切都晚了。
当朝廷决定对燕王动手的那一刻，西南的这把刀，就己经注定要出鞘了。
这不是一场叛乱。
这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一场以天下为赌注，以南北为战场，早己预谋好的战争！
风，从殿外呼啸而入，吹得堪舆图猎猎作响，仿佛是天下动荡的哀鸣。
而那致命的号角，己在七日之前，随着使臣倒在燕王府门的血泊中时，悄然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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