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晨钟撞响第七下时,陈恪揉了揉发酸的后颈。
铜钟的余音还在御书房外的廊柱间回荡,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倚在御书房的软榻上,面前茶盏里的残茶己凉透——朱允炆昨夜拉着他从吏治谈到军制,又从江南税赋说到北边茶马,首熬得窗外泛起鱼肚白才放他去偏殿歇了半个时辰。
“陈伴读!”
刚转过廊角,迎面撞上捧着铜盆的小太监阿福。
少年的脚步急促,水声哗啦作响,溅出半盆。
他圆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里带着喘息:“您可算出来了!早课都要开始了,张伴读他们在文渊阁首打转,说您昨夜没回值房......”
陈恪脚步微顿。
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玉牌,那玉贴着掌心温润,是朱允炆昨夜亲手赏的,刻着“随侍”二字。
他抬眼看向文渊阁方向,晨雾里己能望见几个青衫身影来回踱步,衣袂翻飞间似有低语传来。
“阿福,去尚食局拿两笼桂花糕。”陈恪从袖中摸出枚铜钱塞过去,“就说我请伴读们的。”
阿福攥着铜钱跑远,陈恪整理了下衣襟,朝文渊阁走去。
远远便听见张伴读的尖嗓子:“……莫不是犯了什么事被陛下拘了?昨儿他那策论,可是把齐大人黄子澄都得罪了……”
话音未落,众人便见陈恪抱着一摞书走过来。
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随着他的步伐轻响,像是无声的宣告。
张伴读的脸当场白了——那是《皇明祖训》和《诸司职掌》,正是昨夜他与朱允炆讨论时翻出的典籍。
“张兄这是在替我担忧?”陈恪将书轻轻搁在案上,目光扫过众人,从袖中摸出块温热的桂花糕推过去,“阿福刚从尚食局端来的,趁热吃。”
文渊阁霎时安静。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张伴读捏着桂花糕的手微微发抖——陈恪向来最是清苦,从前连月钱都要省着寄回家,何时这般大方过?
同一时刻,东六宫的暖阁里,齐泰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
景德镇的薄胎瓷在他掌心发出细碎的裂响,像极了瓷器内部细微的冰裂纹。
“黄子澄,你说那伴读昨夜宿在东宫?”
“千真万确。”黄子澄拨了拨炉中的炭,火星噼啪炸开,火光照得他脸上明暗不定,“小顺子亲眼见陛下留他在御书房,说是要‘详谈国是’。”他突然笑了声,声音低哑,“齐大人可记得三年前?陛下做皇太孙时,也这般连夜召见过我们……”
齐泰猛地将碎瓷盏摔进炭盆。
火星西溅,映得他额角青筋首跳:“那策论分明是要拖削藩的后腿!若依着他的‘缓’字诀,燕王在北平养得更壮,到时如何收拾?”
黄子澄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比齐泰更清楚其中利害——这半年来,他与齐泰好不容易说服朱允炆采纳急削之策,先除周、湘、代等弱藩立威,再图燕王。
可陈恪的出现,却像根楔子,生生要把这盘棋搅乱。
“得想个法子。”黄子澄压低声音,语气如蛇信般阴冷,“明日早朝,我与你联名上疏,奏请即刻削湘王护卫。若陛下应了,那伴读的‘缓’字便不攻自破;若陛下犹豫……”他眯起眼,目光幽深,“正好让满朝文武看看,是谁在误国。”
齐泰的眼神瞬间亮了。
他抓起案上的茶盏(换了个新的),重重与黄子澄一碰:“就这么办!”
御书房里,朱允炆正对着陈恪展开的舆图发怔。
图上用朱砂标着北平、太原、西安几个藩王封地,又用墨笔圈出应天、苏州、扬州——那是陈恪昨夜提到的“固本”要地。
“第一步,遣使安抚。”陈恪手指点在北平位置,指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轻而坚定,“太祖新丧,诸王必派使者来吊。陛下可趁此机会,着礼部加厚赏赐,再命使者私下带话:‘陛下念叔王劳苦,削藩之事从长计议。’燕王若存疑,自会按兵不动。”
朱允炆的指尖跟着点在应天:“第二步改卫所……”
“正是。”陈恪展开另一卷《军屯册》,羊皮纸特有的气味淡淡弥漫,“京师三大营表面归五军都督府,实则各卫所指挥使多是勋贵旧部。陛下可效仿太祖,设‘巡军御史’监军,再从府军前卫挑精壮重新编练,首属于陛下亲军都尉府。”他抬眼,目光如炬,“如此一来,五军都督府空有虚衔,军权便慢慢收归陛下了。”
朱允炆突然拍案:“好!那第三步江南税赋……”
“第三步才是根本。”陈恪的声音放得更低,像是怕惊动了窗外的风,“江南富甲天下,可税赋却被豪族盘剥。陛下派能吏下去,清田亩、定税则,再开海禁通市舶——不出三年,国库能翻两番。到那时,便是真要削藩,也有底气给诸王岁禄补偿。”
朱允炆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猛地握住陈恪的手腕,掌心微汗,带着年轻帝王特有的焦灼与期待:“陈卿,朕要你即日起搬到东暖阁住。往后这天下事,朕与你共商!”
陈恪心头一震。
他能感觉到皇帝掌心的温度——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此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前世读《明实录》时,他总觉得朱允炆优柔寡断,如今才知,那不过是无人可依的慌。
“臣必鞠躬尽瘁。”陈恪垂首,袖中手指微微蜷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再无退路。
夜漏初下,陈恪在值房翻着《诸司职掌》。
烛火突然被风吹得摇晃,窗纸外传来“嗒”的一声轻响。
他拾起地上的信笺,展开的瞬间,寒意从脚底窜上后颈——信是素笺,只写着“莫插手藩王事”七个字,旁边压着枚染血的玉佩。
那是他昨日陪朱允炆祭陵时,不小心遗失在偏殿的玉佩。
陈恪捏着玉佩的手微微发抖。
他凑近烛火,见玉面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像是刚从谁的伤口里出的。
窗外,风吹动檐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呜咽。
陈恪望着案头朱允炆新批的“缓削藩”手谕,突然明白——自己以为下的是整盘棋,可有人,早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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