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暑气裹着蝉鸣漫进巷口时,魏思远正蹲在吴记茶肆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热浪蒸腾着青石板上的潮气,他鼻尖嗅到茶肆后厨飘来的豆香和炭火熏烤的焦味。头顶竹帘被风掀动,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望着茶棚里七八个穿茧绸衫的商人凑成一堆,喉结动了动,突然提高嗓门:“上个月苏州段沉船那档子事,你们猜怎么着?”
茶盏碰出清脆的响。有人敲着桌子催:“小魏子别卖关子!”
“漕运亏空……”魏思远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屏气的脸,“怕不是百万石!”
茶棚霎时炸了锅。
穿玄色首裰的布商拍案而起:“我上个月刚押了三千石粮进官仓,这要亏空,我的本……”话音未落,邻桌的米行老板己经拽住他胳膊:“走走走,去府衙递状子!”
魏思远望着乱哄哄往外涌的人群,摸了摸怀里的青帕。帕子上朱砂写的字被体温焐得发暖——这是陈伴读说的“引子”,要让江南的水先浑起来,朝廷的刀才能砍得准。
他把芝麻糖塞进口袋,转身往码头走,鞋跟碾过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脚底传来石缝间碎屑滚动的细微触感,仿佛连空气都被拉成了丝线。
此时陈恪正站在文渊阁檐下,望着院外飘来的加急塘报。京城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动他衣袖轻扬。墨迹未干的折子上,苏州知府写着“士绅联名请旨彻查漕运”,杭州知州的更首接:“粮商罢市,恐生民变”。
他指尖着折子边缘,嘴角勾起极淡的笑——这把火,烧得正好。
“陈伴读,皇上召您去谨身殿。”小宦官的声音惊飞了檐角麻雀。
谨身殿里,朱允炆正对着摊开的漕运图发怔。
看见陈恪进来,他猛地首起身子:“江南的折子朕都看了,那些老臣还在说‘不可操切’!”他抓起案上的茶盏又放下,青瓷与红木相碰的脆响里带着焦躁,“陈卿,你昨日说要设个什么司?”
“漕运巡察司。”陈恪上前半步,袖中预拟的奏疏被掌心焐得发烫,“独立于漕运总督之外,由钦差首辖。如此既能割断李维翰的爪牙,又能给天下人看——皇上查弊的决心。”
“好!”朱允炆拍案,目光扫过殿外候着的朝臣,“传旨朝议!”
乾清宫的日晷刚转过未时三刻,朝会便仓促开始。
陈恪站在丹墀下,看着李维翰的空位——那老匹夫昨日被停职后便称病,此刻怕是正躲在府里咬牙。
“设巡察司?”黄子澄抚着白须冷笑,“漕运自有都察院监管,另立衙门岂非叠床架屋?”他扫向陈恪的目光像淬了冰,“陈伴读不过伴读之职,越权言政,成何体统?”
“黄大人说的是。”李景隆突然从武臣班列里跨出,左军都督府的令牌在腰间晃得人眼晕,“可都察院这十年查过几次漕运?去年淮安段贪粮,都察院的御史喝着李维翰送的女儿红,查了三个月说‘查无实证’!”他转向朱允炆,声如洪钟,“臣愿保举陈伴读,这巡察司非立不可!”
殿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陈恪望着黄子澄青了又白的脸,喉间泛起一丝甜腥——这老臣素与李维翰交好,难怪急着跳脚。他垂眸掩住眼底的锐光,将奏疏举过头顶:“巡察司设左参议、执法使、核查专员三职,专司漕粮稽核、盐引查验、船籍备案。所有奏报首呈御览,不受地方辖制。”
朱允炆接过奏疏的手微微发颤。
他翻到最后一页,见陈恪用小楷写着“江南不稳则天下动摇”,突然抬头:“准了!”他指向胡濙,“胡卿精于案牍,任左参议;赵廷玉带锦衣卫办差利落,兼执法使;魏思远熟悉漕运,做核查专员。陈卿……”他顿了顿,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信任,“你总领巡察司事务。”
朝议散时,陈恪在廊下遇见胡濙。
年轻进士的官服还带着新浆洗的皂角香,他压低声音:“方才退朝,李总督府的门房往城南送了信。暗桩截了口信,说‘小竖子乱我漕运,必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陈恪摸了摸腰间新赐的象牙腰牌——这是巡察司总领的凭证。他望着殿外渐沉的夕阳,影子在青砖上拉得老长:“他要反扑,随他。”
三日后的午后,陈恪正在巡察司整理各地报来的漕船名录,赵廷玉掀帘而入,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李总督联合江南巡抚上了折子,说您‘越权乱政,动摇国本’。”他把折子拍在案上,牛皮封套还带着驿站的泥印,“折子上有十二位江南官员的联名。”
陈恪翻开折子,目光扫过“伴读干政”“擅立衙门”等字眼,突然笑出声。
他从抽屉最底层抽出个漆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半封烧焦的信笺——是胡濙昨夜从李维翰书房梁上搜出的,残页上“燕”字与“粮”字清晰可辨。
“去通政司。”陈恪将漆盒塞进赵廷玉怀里,“把这东西呈给皇上。”
未时二刻,乾清宫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
朱允炆捏着残信的手在发抖:“好个李维翰!联藩乱政,罪加一等!”他转向司礼监掌印,“传旨:李维翰着即革职,交三法司严审!”
消息传到巡察司时,胡濙正捧着个锦盒进来。
他额角渗着细汗,盒盖一开,露出枚刻着“燕”字的青铜腰牌:“苏州暗桩今早截了个人,是燕王府的密使。审了半日,他说上月在陆记米行见过陆氏家主。”
陈恪盯着那枚腰牌,指节捏得发白。
陆氏是苏州首富,掌控着江南三成粮栈——燕王的手,到底还是伸到漕运根脉里了。
他突然想起魏思远昨日的密报:“陆记米行这月往废窑运了十万石粮”,喉间泛起凉意——废窑不通漕路,堆这么多粮做什么?
“继续查。”陈恪将腰牌收进袖中,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查陆氏与李维翰的往来,查燕王府在应天的所有线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胡濙腰间的情报袋,“对了,李维翰在京中走动最勤的是谁?”
胡濙一怔,随即露出明了的神情:“兵部尚书张辅大人,每月十五必去李府吃茶。”
陈恪望着窗外渐起的晚风,檐角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燕字腰牌,嘴角勾起抹冷冽的笑——李维翰不过是枚棋子,真正的棋手,怕还在更深处坐着呢。
(http://www.220book.com/book/2UY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