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码头的晨雾还未散尽,陈恪的皂靴己碾过青石板,鞋底压碎几片湿漉漉的枯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袖中还揣着昨夜那卷密报,纸角微翘,边缘还残留着油灯熏烤的焦痕。
废窑与漕运司的账目不符像根刺,扎得他后颈发紧——更要紧的是昨日那艘运粮船,米袋下的半箱铁箭头,冷硬的金属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指尖。
“大人!”魏思远从舱篷后钻出来,额角挂着汗珠,在晨光下泛着晶亮,手里攥着本泛旧的账册,边角磨得发毛。“苏州段的沉船记录,小的按您说的比对了底册……”他喉结滚动两下,嗓音干涩,把账册往陈恪怀里一塞,“您自己看。”
陈恪翻开账册,第一页便落了灰,细尘在晨风中扬起,呛得他鼻腔发痒。“永乐三年五月廿七,‘顺安’号触礁沉没,损失粳米八百石。”他指尖划过墨迹,字迹有些晕染,像是雨天写就。“总署记的是‘顺安’号五月廿三便到了扬州港,船工王二还领了靠港银。”他突然抬头,眼中寒芒一闪,“触礁那日,船根本没出长江口。”
魏思远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指节泛白:“小的又查了近三年沉船案,有七艘船的船工名单在‘沉没’后,又出现在杭州段的漕船上。”他压低声音,喉间吞咽的声响清晰可闻,“更邪乎的是,每回沉船,苏州城外的陆记米行就会多批新粮——陆老爷上月刚给您送过银票。”
陈恪的指节捏得发白,连衣袖都被攥出了褶皱。
他早该想到,陆仲文那三十万两不是忠君银,是封口费。
码头上飘来糙米的霉味,混着河水腥气首往鼻腔里钻,还有远处鱼贩摊位传来的腥臊之气,令人心烦意乱。他突然扯了扯领口,仿佛要把这股腐臭从肺腑中驱逐出去:“去叫赵副指挥使,今夜子时,漕运总署账房。”
月上中天时,漕运总署后巷的狗突然狂吠,犬牙相击的咔哒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羽翼拍打空气的嗡鸣久久不散。
赵廷玉带着二十名锦衣卫从侧门翻入,佩刀出鞘的声响清脆如冰裂,惊得屋脊上的猫也蹿上了树梢。
陈恪站在账房门口,望着门楣上“慎独”二字——这匾还是洪武爷御赐的,如今倒成了遮羞布。木匾斑驳,虫蛀痕迹隐约可见,像是岁月留下的嘲讽。
“周主簿。”陈恪推门进去时,周廷玉正缩在太师椅里灌酒,酒坛滚在脚边,酒香混着浊气在屋内弥漫。“总署的账房先生,怎么在查账夜喝得这么醉?”
周廷玉的手一抖,酒盏砸在青砖上碎成几片,瓷片弹跳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他望着陈恪腰间的紫袍,又瞥见门外明晃晃的绣春刀,喉结动了动,像是吞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大人这是……”
“沈氏的船被扣那日,你改了货单。”陈恪拉过条凳坐下,离周廷玉不过三步,能看清他额角的冷汗和嘴角的抽搐,“米袋下的铁箭头,是给燕王府的?”他突然笑了,笑得令人胆寒,“不过我更想知道,这三年来,你替李总督吞了多少粮,造了多少假沉船。”
周廷玉的脸瞬间煞白,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陈恪看见他右手小指在抖——前日查账时,这根手指还沾着新墨,“自首可减罪”的律例他比谁都熟。
“李总督说……”周廷玉突然呛了口酒气,眼神游移不定,“说这些粮都是给北边备的军粮,走漕运太招眼,得用沉船案掩着。”他突然抓住陈恪的衣袖,指节冰冷,“可上个月苏州那船,根本没沉!船工都在城外废窑里修船,米全运去了陆记米行!”
陈恪的瞳孔缩成针尖,心跳在耳膜中轰响。
他从袖中抽出魏思远查的账册,纸页粗糙,边角卷曲:“废窑的账目我也拿到了,陆记米行每收百石粮,会给李总督送十两银——你账房的流水里,这十两记在‘河神祭’项下?”
周廷玉瘫在椅上,眼泪混着酒液往下淌,滴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还有杭州段,他们往漕船夹层塞私盐,盐引是扬州盐司批的;南京官仓更狠,粮入仓时过秤是三千石,出仓时变两千五,差额全折成银子进了私库……”
更鼓敲过五更时,陈恪站在账房门口,手里攥着三叠口供,纸张在夜风中轻轻翻动,如同命运的判决书。
赵廷玉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眉间的疤发红,跳跃的光影投射在他脸上,似鬼似魔:“大人,要现在去拿李总督?”
“不急。”陈恪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晨雾未散,远处的钟山轮廓模糊如梦。“他做了十年漕运总督,爪牙比我们想的多。”他把口供塞进怀里,纸张摩擦衣料的声音轻不可闻,“先去见皇上。”
乾清宫的早朝比往日来得更早。
陈恪跪在丹墀下,将三叠盖着周廷玉指印的供状举过头顶,双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苏州段伪造沉船,吞粮十五万石;杭州段夹带私盐,漏税银八万两;南京官仓空转,套银二十万两。”他抬头时,看见朱允炆攥着御案的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李卿呢?”朱允炆的声音发颤。
“昨夜称病未朝。”黄子澄捻着胡须站出来,目光扫过陈恪,语气意味深长,“老臣早说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陈伴读倒是……”
“黄大人。”李景隆突然插话,手里晃着左军都督府的令牌,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陈兄弟拿的是实证,您不妨看看这船工名单——”他把周廷玉画押的纸页拍在案上,纸张与桌面撞击的“啪”声惊得殿内众人一震,“李总督的亲卫,都在‘沉船’的船工名录里。”
殿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沉重有力,仿佛大地都在震动。
胡濙披着晨露冲进来,腰间的情报袋还滴着水,水珠落在殿前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大人,李总督的亲随昨夜出城,往北平方向去了。”他压低声音,几不可闻,“暗桩截了密信,是给燕王府的。”
陈恪望着殿外阴云,风卷着碎叶打在廊柱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摸了摸怀里的供状,那里还压着魏思远临走前的耳语:“陆记米行的伙计说,这月要往废窑运十万石粮。”
“传旨。”朱允炆突然拍案,木案震颤,杯中茶水荡出一圈涟漪,“着锦衣卫查封漕运总督府,李维翰着即停职候审!”他转向陈恪,目光灼灼,如烈焰般炽热,“陈卿,你替朕盯着江南的水脉。”
退朝时,陈恪在月华门追上魏思远。
他把一方青帕塞进魏思远手里,帕子上用朱砂写着“漕运亏空百万石”——这是给苏州百姓的引子。
“去茶肆说,去码头说。”陈恪望着魏思远远去的背影,又抬头看天。
阴云更浓了,像要把应天府整个罩住。
他摸了摸腰间的紫袍,那抹紫在阴暗中泛着冷光——李维翰要反扑了,可他陈恪,等的就是这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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