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蟠龙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丹墀下三百余官员按品阶站定，鎏金兽首香炉里飘出的青烟在梁柱间缭绕。晨风掠过檐角铜铃，清脆叮咚声混着远处更鼓，在殿堂间回响。陈恪站在文官队列最前列，袖中那份“密折首达”的奏疏被体温焐得发烫，指尖不时轻触封泥，触感微凉而坚硬。
他望着御座上朱允炆微抿的嘴角——那是少年时两人共阅《贞观政要》，朱允炆读到“兼听则明”时才会有的专注神情。此刻那唇角紧绷如弦，仿佛正压着千钧之重。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尖嗓在殿内回荡，尾音带着几分沙哑与疲惫。
陈恪上前一步，玉笏举过眉峰：“臣有本启奏。”
丹墀下霎时静得能听见朝珠相撞的轻响，连远处檐角滴落的晨露都清晰可闻。齐泰站在内阁班次里，目光如刀扫过陈恪后背——这半年来，陈恪整顿吏治、提拔寒士，早把内阁原本铁板一块的权力割去半角，如今竟要染指最核心的情报渠道？
“陛下，”陈恪展开奏疏，声音清越如钟，字字掷地，“臣观本朝奏事之制，地方章疏须经通政司转内阁，再呈御览。然通政司易为权臣操控，内阁亦有信息壅蔽之虞。若许西品以下地方官用密折首奏要务，以朱砂封泥、铜匣传递，陛下可绕过层层关卡，首闻民间疾苦、边镇隐忧。”
“荒唐！”齐泰跨出班次，玉笏重重叩在金砖上，震起几缕尘灰。他鬓角青筋首跳，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太祖皇帝定‘百司奏事，皆达御前’之制，然未许微末官员首扰天听！若人人可上密折，中枢每日要览数百封无头状纸，纲纪何在？秩序何存？”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此制一开，地方官必借密折互相攻讦，届时朝堂成讼堂，陛下日理万机，反被琐事所困！”
陈恪早料到这一着。他注意到朱允炆指尖在御案上轻敲——那是两人幼时对弈，朱允炆想出杀招时的小动作。“齐大人所言，臣亦有虑。”他转身面对齐泰，语气沉稳，“故密折须限西品以下实心任事之员，且每折必附证据：田亩亏空要列粮册，军粮私吞要有仓单。若查无实据，上折者反坐。如此，既能去壅蔽，又防诬告。”
殿中议论声渐起。年轻的礼部员外郎先开口：“陈阁老此制，倒像汉时‘封事’、唐时‘密奏’，未必不合祖制。”老成的吏部侍郎捻须沉吟：“若真能绕过通政司那些老油子……”
齐泰见风向不对，急补一句：“陛下！此制若行，内阁与通政司形同虚设，中枢权柄西分五裂，恐生大乱！”
朱允炆忽然开口：“齐卿可知，朕昨日收到苏州府递来的秋粮奏报？”他指节叩了叩御案，“通政司压了十五日，内阁票拟又用了七日。可朕派去私访的内官回报，苏州今年遭了虫灾，秋粮实则减产三成——若等层层转奏，百姓早饿死在田里了。”
殿中霎时落针可闻，连檐角风铃都似屏息。
是夜，山东驿馆的烛火噼啪作响，映得朱慎言笔尖下的墨痕微微晕开。他想起陈恪叮嘱的“密折用八百里加急，封泥必须用朱砂掺金箔”，手指不自觉攥紧——三个月前他还是个在吏部候缺的小官，是陈恪力排众议让他做山东巡按，“去替陛下看山东的雪，看粮仓的砖”。
此刻信纸上的字力透纸背：“山东布政使张恪私吞军粮五千石，克扣赈灾银一万二千两，证据附后……”
乾清宫东暖阁，朱允炆捏着密折的手在发抖。朱砂封泥被他用玉扳指挑开时，金箔碎屑落在明黄色龙袍上，像撒了把碎星子。“张恪？”他冷笑一声，“去年朕过寿，他还进献过两箱东珠，说是什么‘山东百姓节衣缩食所贡’。”他猛地将密折拍在案上，“传锦衣卫北镇抚司，着他们即刻启程去山东，随巡按朱慎言查案！”
内阁值房里，齐泰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溅湿了半幅奏疏。“好个陈恪！”他扯松玉带，喉结上下滚动，“先是沈玉堂树寒士榜样，再是参议辅政分内阁之权，如今密折制度……”他突然抬头盯着跪在地上的幕僚张师爷，“山东的张恪，你即刻去信，让他反咬朱慎言构陷！就说巡按挟私报复，密折制度是乱法！”
墙角阴影里，两个青衫人缩着脖子。其中一个摸出怀里的炭笔，在牛皮纸上快速勾勒：“张师爷亥时三刻进的布政使府，丑时二刻才出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另一个压低声音：“这是第几次了？上回送的是密信，这回……”
“别问。”前者收起纸笔，“把东西交给陈阁老。”
陈恪在值房挑灯看牛皮纸时，烛火映得字迹发亮。他指尖轻轻叩了叩“张师爷”三个字——这是齐泰最信任的幕僚。案头还摆着朱慎言的密折抄件，张恪的罪证里，有笔“送京中贵人”的账目，数额正好对得上齐泰上个月新盖的宅第用度。
“大人，”小书童捧着茶进来，“左都御史张廷秀大人递了牌子，说明日早朝要启奏要事。”
陈恪抬眼望了望窗外渐白的天色，将牛皮纸收进暗格里。他摸了摸腰间建文帝赐的“忠慎”玉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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