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的铜鹤香炉飘出沉水香时,陈恪己在丹墀下站了半柱香。那香气清苦如药,混着晨雾钻入鼻腔,令人精神一凛。
晨雾未散,殿顶的琉璃瓦在青灰色天光里泛着冷光,照得阶下三百余名朝臣的绯色、青色朝服都褪了三分颜色。檐角风铃轻响,仿佛谁在低声叹息。
"陛下驾到!"
尖细的唱喏惊起檐下栖鸟,扑棱棱振翅飞向灰白天空。陈恪跟着众人伏地叩首,听见玄色皂靴碾过金砖的声响在殿内回荡——那声音沉稳而有力,像铁锤敲在心头。
待朱允炆落座,他抬眼正看见御座前的蟠龙柱——昨日还积着薄尘的金漆龙鳞,此刻被内官擦得锃亮,倒像在替新君擦去最后一分犹豫。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龙眼中映出一抹锋利的光。
"今日议参议阁人选。"朱允炆的声音比往日沉了些,指节抵着御案,"黄卿先说。"
黄子澄从班首跨出半步。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臣今日特意穿了件簇新的青罗朝服,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臣举荐应天府丞周显。周大人任上清理积案三百余件,去年苏松大水开仓赈灾,百姓还给他立了生祠。"他说着瞥向陈恪,嘴角浮起半缕笑意,"参议阁掌六部奏报,正需这般实心任事的能吏。"
陈恪盯着黄子澄袖口翻卷的金线——那是昨日他在文渊阁摔茶盏时溅上的茶渍,此刻倒像道暗戳戳的标记。他耳中隐约传来远处更鼓声,仿佛提醒着时间的紧迫。
他余光扫过李景隆,果见那勋贵巨头抚着腰间的虎符站了出来,声如洪钟:"末将附议!周显不仅治民有术,当年随末将北征时还参过军议,这等文武双全的人才,正该入阁!"
殿内起了些细碎的私语,像是风吹过林梢的低语。
陈恪摸了摸袖中那份山东密信的抄件,指尖触到折痕处的毛边——这是胡濙昨夜在值房借着月光抄的,墨迹里还浸着雨气。纸张微微发潮,贴着手掌,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重量。
他抬眼正撞见李景隆投来的目光,那眼神像淬了毒的箭,却在触及他镇定的神情时微微发颤。
"臣有异议。"
胡濙的声音从东侧班列里炸开,像春雷划破寂静。这个昨日还沾着雨珠的年轻人今日穿了身半旧的绿袍,腰牌在身前晃出青白的光。他捧着一卷黄绢大步跨上丹墀,袖口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滚水泼在金砖上腾起白雾:"周显任应天府丞期间,曾收受燕王府三十箱蜀锦!"
"放肆!"李景隆猛拍御案,震得案头的《大明律》哗啦落地。他脖颈的青筋像蚯蚓般爬过耳垂,腰间的玉扳指硌得掌心发红,"胡濙你不过是个从八品的行人司副,也配在御前信口雌黄?"
"李大人急什么?"胡濙掀开黄绢,露出里面叠着的信笺,"这是山东布政司的密报,周显的家仆去年腊月在济南府兑换燕王府的商票,票号是'汇通源'——"他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页,"巧了,汇通源的东家,正是燕王侧妃的母舅。"
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空气仿佛凝滞,连窗外的风都停了。
陈恪望着李景隆骤白的脸色,想起昨夜更鼓声里,胡濙抄密信时说的话:"大人,山东的箱子里不仅有调兵符,还有三十张商票存根。"原来李景隆急着推周显,是想抢在密信曝光前把人塞进参议阁,断了追查的线索。
"锦衣卫,拿下周显。"朱允炆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他拍在御案上的手背上浮起青筋,连腕间的翡翠念珠都绷得笔首,"再去应天府丞府查抄,若有不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景隆,"拿你胡濙是问。"
"陛下明鉴!"周显扑通跪地,冠冕歪斜着砸在地上,"这是栽赃!臣对朝廷忠心——"
"带下去。"朱允炆挥了挥手,内官立刻上前架起周显。那官员的朝靴在金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东侧的方孝孺轻轻一颤。
陈恪注意到这位被称为"正学先生"的大儒今日特意束了玄色发带,连腰间的玉坠都换成了素面的。此刻方孝孺正攥着朝笏走向前,广袖扫过丹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胡濙手中的密信哗哗翻页:"陛下,今日之争非为个人得失。"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像浸了水的古钟,"参议阁若成,当立新规;若仍循旧制,让旧臣亲信把持要津......"他抬眼看向朱允炆,"则国无宁日。"
陈恪心里一震。方孝孺向来守礼,从前连奏对都要引经据典,今日却首切要害。
他摸了摸袖中那份《参议阁职权条例》,纸页边缘被他捏出了细密的折痕——这是他熬了三夜写就的,此刻正该趁热递上。
"陛下,臣有奏。"陈恪趋步上前,将卷轴呈给内官。他能感觉到殿内几十道目光扎在背上,但心跳反而慢了下来——就像前世在历史系课堂上做论文答辩,所有的论据都烂熟于心,只等最后一击。
"参议阁当掌军务、财政、人事三权审议,另设'御前否决权',凡阁议结果,陛下可于三日内驳回重议。"
朱允炆接过卷轴的手顿了顿。陈恪看见他翻开第一页时,眼尾的细纹轻轻一跳——那是昨夜在乾清宫,他对着烛火逐条解释条例时,朱允炆沉思的模样。
"准。"朱允炆提笔蘸了朱砂,笔尖悬在诏书上足有十息,最终重重落下。
红痕漫过"参议阁"三个字时,殿外突然炸响一声春雷。陈恪抬头,正看见金瓦上的晨雾被震得散了些,露出一角青天。
"陈卿接印。"
内官捧着鎏金印盒走来时,陈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殿内的抽气声。他伸手去接那方螭虎印,指尖触到印纽时,突然想起昨日黄昏在东阁,夕阳把云染成印泥色的模样。原来有些事从那时起就埋下了根,今日不过是抽枝发芽。
黄子澄是在诏书宣读完毕时走的。这位老臣甚至没行告退礼,青罗朝服的后摆扫过丹墀,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李景隆站在原地,手指深深掐进虎符的凹痕里,指节白得近乎透明。陈恪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昨夜更鼓声里,李景隆府熄灭的灯火——有些旧联盟,到底是烧完了最后一点余烬。
"退朝。"
朱允炆起身时,龙袍的金线在晨光里晃了陈恪的眼。他捧着印盒转身,正撞见胡濙发亮的眼睛。年轻人朝他比了个极小的手势,像是要把今日的胜果攥进掌心。
殿外的春雷又响了。陈恪摸着印盒上的纹路往内阁走,路过左顺门时,看见李景隆的亲卫正扶着他上轿。那勋贵掀帘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像把钝刀刮过陈恪的脸,又重重落下轿帘。
"大人。"胡濙追上来,手里攥着张纸条,"刚才李府的门房说,明日参议阁首次议事,李大人'偶感风寒',恐难赴会。"
陈恪低头看那纸条,墨迹未干的"抱恙"二字在风里微微发颤。他抬头望向阴云渐散的天空,嘴角浮起半缕笑意——新幕才刚拉开,好戏,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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