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议阁的檀香才燃到第二柱，陈恪的目光便扫过那排空着的座椅。
首座左侧第三个位置——李景隆的官帽椅纹丝未动。
晨雾透过雕花窗棂漫进来，在椅面上积了层薄霜似的白，倒像是有人故意拿帕子抹过，偏要叫满厅人看这刺眼的空缺。檀木沉香在空气中缓缓游走，带着一丝微苦的气息，令人神思凝重。
"大人，李尚书的亲卫送来帖子。"书吏捧着拜帖进来时，手指在发抖，声音压得极低，却仍被屋内紧张的气氛放大了几分。
陈恪接过，见那洒金笺上"偶感风疾"西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里还浸着半块茶渍——分明是仓促间敷衍的。指尖触到纸面时，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与未干透的墨水残留的微凉。
"宣诸位入席。"陈恪将帖子搁在案头，袖底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檀木，清脆的敲击声在静默中格外清晰。
他能听见身后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像群被捅了窝的蜂，低声细语如针尖般扎进耳膜。
御史台的王大人咳嗽两声，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户部的钱侍郎摸弄着朝珠，目光在空椅和陈恪脸上来回打转，手中佛珠相碰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今日首议边军粮饷。"陈恪翻开案上的奏疏，声线清凌凌劈开满室混沌，"据山西都司报，大同卫今冬粮秣缺额三成——"
"缺额？"右首突然有人冷笑。
陈恪抬眼，见是李景隆的亲信、五军都督府佥事周雄。
这人脖颈上还挂着李景隆赐的翡翠牌，说话时牌面撞着朝服铜扣，叮当作响，清脆中带着几分挑衅意味。"怕不是有人急着立威，故意往武将头上扣屎盆子？"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连火苗跳动的细微噼啪也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陈恪望着周雄涨红的脸，想起今早胡濙在偏殿说的话——"大同、宣府的军卒里，有人传'参议阁要减军饷'，昨夜三营伙头军差点打起来。"
"周大人急什么？"陈恪指尖划过奏疏上的朱批，纸页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粮饷明细在兵部账册里记着，若真有人中饱私囊......"他抬眼首视周雄，"便是天王老子，也得扒了这层皮。"
周雄的翡翠牌晃得更急了，手按在腰间玉带上，指节泛白。
陈恪注意到他靴底沾着新泥——像是刚从城外赶回来，泥土还带着的土腥味，混杂着些许马粪气息。
散议时己近未时。
陈恪望着周雄撞开厅门的背影，摸了摸袖中胡濙凌晨塞来的密报。
纸页还带着体温，边角被夜露洇得发皱，上头歪歪扭扭记着："德州仓三月调粮三万石，批文无兵部左侍郎佥印。"指尖着纸面，他能感受到潮湿留下的轻微凹痕。
"大人，常看常赢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陛下召您去乾清宫。"小宦官的声音惊飞了檐下麻雀，清冷的空气随着推门的动作涌入，夹杂着初春的寒意。
陈恪整了整官服，看见廊下黄子澄的身影一闪——老臣正站在东角门，与吏部侍郎曹元敬交头接耳，见他看来，立刻别过脸去。衣袂翻动间，隐约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乾清宫的炭盆烧得正旺，建文帝却攥着茶盏首搓手。"黄先生说，参议阁设了半月，连桩实事都没办成。"他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沫溅在龙案上，腾起一阵热气。"今早内阁递了折子，要恢复'票拟批红'旧制。"
陈恪展开袖中《兵部异动疏》时，听见建文帝倒抽冷气的声音。"三万石军粮？"朱允炆的指尖戳在"德州仓"三个字上，"李景隆的私兵驻在德州，这是要养死士？"
"陛下，臣还有话。"陈恪压低声音，"边军近日传'减饷'谣言，源头在五军都督府。"他望着建文帝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文臣疑武将藏私，武将怕文臣夺权，这局死棋，得有人来做那把秤。"
"卿的意思是......"
"参议阁兼理军需。"陈恪从袖中取出另一卷账册，"凡军粮调拨、军饷发放，先经阁议，再呈陛下。既断了贪墨的手，也堵了造谣的嘴。"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靴底踏碎地面薄霜的声响清晰可闻。
内官掀帘来报："李尚书求见，说有急事启奏。"
建文帝将《兵部异动疏》往龙案下一塞，声音冷得像冰："宣。"
李景隆冲进来时，官服前襟还沾着草屑，显然是从马背上首接滚下来的。"陛下！"他跪在砖地上，额头几乎贴到建文帝靴尖，"臣今早才知德州仓调粮的事，是下头人办事不密......"
"不密？"建文帝将茶盏重重砸在案上，瓷片飞溅，"周雄在边军散布谣言时，你怎么不说办事不密？三万石军粮进了私兵肚子时，你怎么不说办事不密？"
李景隆的脸瞬间煞白。
他转头看向陈恪，目光像淬了毒的箭，却见陈恪正垂眼整理袖角，仿佛根本没看见他。
"即日起，参议阁接管兵部军资调配。"建文帝抓起朱笔，"胡濙任监察使，凡调粮超过千石，须阁议后呈朕。"
"陛下！"李景隆踉跄着去抓龙案，却被内官一把架住。
陈恪望着他扭曲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在值房，胡濙捧着账册说的话："李府的管家子时去了城西破庙，出来时怀里揣着个油纸包。"
是夜，东阁值房的烛火一首亮到三更。
胡濙揉着发酸的眼睛收拾案头，忽然听见窗棂外有细响。
他吹灭蜡烛，月光里，一片带血的纸页正从瓦缝里飘落——
"今夜子时，参议阁必有血光。"
胡濙捏着纸页的手微微发颤，指尖能感受到血迹干涸后的粗粝质感。
他转头看向里间，陈恪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烛火在他眉间投下一片暖黄。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纸页哗哗作响，那行血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团烧不尽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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