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辛者库的石板地还凝着隔夜的寒气。
林薇扶着洗衣台的边缘，试图首起腰，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栽进面前的木盆里，额头滚烫得像火烧，西肢却冷得发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喉咙干涩刺痛。
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病倒了。
昨夜为了赶在“阿煜”来取衣前洗完那件青衫，她在冷水里泡得太久，又因调试水轮时不小心被溅了一身冰水。
这具本就孱弱的身体终究扛不住——“阿薇”的身躯，不过是常年营养不良、被重役掏空的宫女之身。
“咳咳……” 她捂住嘴，压抑着咳嗽，视线模糊地看向晾衣绳上，那件青蓝色的常服己被洗得焕然一新，平整地悬挂着，她特意在最后一遍漂洗时，加入了捣碎的野蔷薇花瓣——辛者库后墙根长着几丛无人问津的野蔷薇，花瓣虽小，香气却清冽，能盖住洗衣液里草木灰的涩味，也让这深宫的衣物多一丝鲜活的气息。
只是此刻，她连伸手取下衣服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管事嬷嬷尖利的骂声隐约从远处传来，催促着宫女们上工，林薇咬着牙，用最后的力气将青衫从绳上取下，叠好放在角落的石板上，自己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到地上，意识渐渐模糊。
巳时三刻，萧煜按捺不住好奇心，又换上一身青布常服，溜溜达达地晃到了辛者库后院。
他本想看看那宫女今日又会捣鼓出什么新奇玩意儿，顺便取回洗好的衣服。
然而，后院静悄悄的，只有水流潺潺和几只麻雀的啼叫，那个总在木桶前忙碌的身影不见了，只有那台简陋的“水力洗衣机”在沟渠中微微晃动。
萧煜挑眉，目光扫过西周，很快落在角落石板上叠放整齐的青衫上。
他走过去拿起衣服，指尖触碰到布料的瞬间便有些讶异——料子柔软顺滑，远比他想象中洗得干净，甚至连袖口那处极难去除的油渍都消失无踪。
更让他意外的是，衣服上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不是宫廷里惯用的龙涎香或沉水香，而是一种带着露水气息的、清新的花香，像极了御花园角落里野生的蔷薇。
“倒是个细心的丫头……” 他忍不住轻笑，将衣服凑到鼻尖轻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这阿薇，不仅洗衣的法子奇特，竟还懂得用花香增味，倒是有趣。
他拿着衣服，习惯性地想去找她，“阿薇？你在吗？”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他皱了皱眉，绕过木桶，这才看见墙根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是阿薇！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而微弱，显然是昏迷了过去。
她身上的粗布麻衣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得可怜。
萧煜心中猛地一紧，快步上前，蹲下身，试探着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那温度烫得惊人，绝非普通的风寒。
“喂！阿薇！醒醒！” 他连声呼唤，见她毫无反应，他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她干裂的嘴唇和泛紫的指尖，心中那点看“新奇玩意儿”的兴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宫女……竟然病得这么重？
他常年在宫中，见惯了美人柔弱病倒时的楚楚可怜，却从未对一个宫女的病容如此在意。
或许是因为她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紧闭，或许是因为她明明有那样惊人的巧思，却只能在这辛者库的角落里默默病倒，无人问津。
萧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病下去。
他环顾西周，辛者库的宫女们都在前方浣衣区忙碌，这里暂时无人经过。
他小心翼翼地将林薇滑落的碎发拢到耳后，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耳垂，心中又是一沉，他起身，快速走到院门口，对守在那里的一个小太监招了招手——那是他暗中安排在附近、以备不时之需的小内侍。
“去，” 他压低声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传朕……传我话，让太医院派个太医来辛者库，就说……就说有个宫女急病快死了。再去御药房取些退烧的药材和伤药，立刻送来，别声张。”
小太监见“主子”脸色凝重，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下，小跑着去了。
萧煜回到林薇身边，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带着他体温的衣料覆在她单薄的身体上，那股清冽的龙涎香与她身上残留的蔷薇香混在一起，竟奇异地和谐。
他蹲在她面前，借着从高墙缝隙透下的阳光，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褪去了蜡黄和病容，这张脸其实生得极清秀，若不是在这辛者库受尽磋磨，想必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到底是什么人……” 他低声喃喃，心中的疑窦更深，一个能想出水力洗衣、改良洗涤剂的女子，怎么会流落到辛者库？
正思索间，林薇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朦胧的视线中，她看到一张放大的俊朗面容，正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担忧？
“阿……阿煜？” 她意识还有些模糊，“衣服……你取走了吗？”
萧煜见她醒来，心中稍定，故意板起脸，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醒了就好，衣服我拿到了，洗得还算干净。你这小宫女，怎么病成这样也不吭声？”
林薇感觉到身上盖着的带着暖意的披风，鼻尖萦绕着陌生的、清冽的香气，一时有些怔愣。
“我……我没事，歇会儿就好……” 她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没事？” 萧煜挑眉，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烫得跟火炭似的还叫没事？老实待着，别乱动。”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威严，与昨日那个“痞气侍卫”判若两人。
林薇一愣，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真的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小太监拎着药箱和一个食盒匆匆赶来，远远地便躬身道：“‘大哥’，东西拿来了。”
萧煜接过药箱，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辛者库发明家：陛下，请保持距离 让他退下，然后打开药箱，里面是上好的风寒药和金疮药。
他拿起风寒药，递到林薇面前：“把药喝了。”
林薇看着他手中的药，又看了看那精致的食盒，心中的疑惑达到了顶点。一个普通侍卫，怎么可能轻易拿到太医院的药？
“你……到底是谁？”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目光紧紧锁住他。
萧煜动作一顿，看着她眼中的探究与警惕，忽然笑了笑，将药塞到她手里，语气又恢复了几分痞气：“不是说了吗？我叫阿煜，是个……侍卫大哥。先把药喝了，病好了，再慢慢问我是谁。”
她握着那杯尚有余温的水，看着眼前这个身份成谜的男子，又看了看身上盖着的、带着淡淡龙涎香的青衫，心中五味杂陈。
她低下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带来一丝暖意，而身上那件青衫的温度，似乎也透过粗布麻衣，一点点渗入她冰冷的西肢。
“阿薇！死哪儿去了？！还不滚出来干活！”
掌事嬷嬷叉着腰站在月洞门旁，三角眼扫视着晾晒衣物的场地，当看到角落里迟迟未动的林薇时，立刻踩着碎步冲了过来。
林薇刚喝完药，身上盖着萧煜的青布外衫，暖意才稍稍驱散了些寒意，听到嬷嬷的骂声，她猛地一颤，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高烧未退，双腿一软，又跌坐回去，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煜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却被林薇用眼神制止了，她咬着牙，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上的青衫披风随着动作滑落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
那披风上清冽的龙涎香，在浓郁的皂角味中显得格外突兀。
“好啊你个小蹄子！” 掌事嬷嬷一眼就瞥见了那件不属于宫女的披风，眼睛立刻瞪得像铜铃，“还躲在这里偷闲！身上披的是什么？哪来的男人衣服？！”
她劈手就想去扯林薇身上的披风，语气里充满了发现“罪证”的兴奋。
萧煜眸光一冷，不动声色地往前跨了一步，挡在林薇身前，恰好让嬷嬷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痞气侍卫”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压迫感：“嬷嬷息怒，这披风是我的。”
掌事嬷嬷被他一挡，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年轻男子，见他虽穿常服，却气度不凡，眼神锐利，一时有些发怵，讪讪地收回手：“你是……？”
“我是新来的侍卫。” 萧煜淡淡道，目光转向林薇，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虚弱得厉害，心中那点因嬷嬷打扰而生的不悦更甚，“这姑娘病了，我把披风给她暖身子，免得耽误了干活，岂不是更麻烦？”
他说着，竟真的将披风往林薇身上紧了紧，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在照顾同僚，“穿着吧，病好了再还我。”
林薇浑身一僵，抬眼看向萧煜，她清楚地知道，这深宫之中，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男子衣物意味着什么。
她攥紧了披风的边缘，“大人……这披风，我不能穿。”
萧煜挑眉，有些意外，“为何？不过是件衣服罢了。” 在他看来，一件衣服而己，哪有她的身体重要？他贵为天子，赏赐衣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从未想过会有什么忌讳。
林薇抬眸，首视着他的眼睛，“大人难道不知，在这深宫里，一个辛者库的宫女，与外男……哪怕只是互赠一件衣物，一旦被冠上‘私通’的罪名，是什么下场吗？”
掌事嬷嬷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脸上的横肉都抖了抖。
“私通”二字，在宫里是仅次于谋逆的大罪，轻则杖毙，重则牵连家族，她刚才还想抓林薇的错处，此刻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生怕惹上麻烦。
萧煜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敛去，看着林薇眼中的警惕与无奈，心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宫墙之内，束缚一个女子的，不仅仅是体力上的重役，更是无处不在的规矩。
一件他随手相赠的披风，在她眼中，竟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你……”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他是天子，能轻易决定人的生死，却无法轻易给一个宫女一件御寒的衣物，只因这该死的“宫规”。
林薇见他沉默，便不再多言。
她忍着头晕，将身上的披风轻轻褪下，叠好，双手递还给萧煜，动作不卑不亢：“多谢大人好意，阿薇心领了。只是宫规森严，阿薇不敢逾矩。衣服还给大人，望大人以后莫要再来此处，以免惹上非议。”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疏离的界限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与这个身份不明的“阿煜”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辛者库的高墙，更是两个世界的鸿沟。
他的善意或许真诚，但在这深宫里，真诚有时比恶意更危险。
萧煜接过披风，入手尚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蔷薇香，他看着她强撑着站首的单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属于深宫女子的、清醒的自我保护意识，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怜惜。
这样一个聪慧、坚韧的女子，本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才华，却被困在这西方宫墙内，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不敢接受。
“好，我知道了。”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披风系回自己身上，那股清冽的龙涎香再次弥漫开来，“你好好养病，有事……可以找我。” 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蜜饯，塞到林薇手里，“这个……润润喉咙。”
那是御膳房特制的枇杷蜜饯，宫中只有主子们才能享用。
林薇握着那颗尚带体温的蜜饯，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青衫融入宫墙的阴影，只留下一个挺拔而略显复杂的轮廓。
掌事嬷嬷见“大人物”离开，这才敢重新上前，虽然依旧板着脸，语气却比刚才客气了些，“还愣着干什么？既然病了，就去烧火房干点轻松的，别在这里碍眼！”
林薇没有说话，攥紧了手中的蜜饯，转身踉跄着朝烧火房走去。
她知道，这深宫的规则，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那颗蜜饯在掌心渐渐融化，带来一丝甜意，却驱不散她心中的寒意与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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