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的搜府风波虽暂告一段落，但留在萧府上下的，绝非安宁，而是更深沉的压抑与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前院的狼藉己被秦忠带着忠仆们勉强收拾，破碎的器物被清理，倾倒的家具被扶正，但门窗上的破洞、墙壁上的刀痕、地面上洗刷不净的暗红色污渍，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屈辱与暴行。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金吾卫铁靴的冷硬气息和杜有邻那虚伪的官威。
崔昭宁闭门谢客的指令如同铁律。沉重的府门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也隔绝了稀薄的生机。府内仆役行色匆匆，眼神躲闪，连交谈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角落。这种死寂的压抑，比明刀明枪的威胁更令人心头发慌。
裴洛娘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药，轻轻走进崔昭宁的卧房。婆婆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疲惫，额角那道旧伤的青紫似乎更深了些。昨日的雷霆威仪仿佛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显露出的，是卸下盔甲后的深深倦怠与强撑的虚弱。
“母亲，药好了。”裴洛娘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她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看着婆婆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心也跟着揪紧。府内的死寂，婆婆的疲惫，还有那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的杨国忠的屠刀……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崔昭宁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底带着血丝，她看了一眼药碗，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裴洛娘没有立刻退下，她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昨日前厅的血腥肃清、书房被践踏的屈辱、婆婆面对强敌时那撼人心魄的诰命威仪……一幕幕在她脑中翻腾。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不甘与反抗的冲动，如同被压抑的岩浆，正在她心底深处涌动、积蓄。
“母亲……”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崔昭宁抬眼看她，带着询问。
“母亲，昨日杜有邻带人那般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裴洛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首视婆婆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儿媳……儿媳在想一件事。”
“哦？何事？”崔昭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鼓励。
“杨贼既要构陷萧家，那所谓的‘通敌’证据，总需有个来处。”裴洛娘的思路逐渐清晰，语速也快了起来，“府内的毒虫虽己被母亲雷霆手段肃清，但这‘证据’，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书房里。它……它需要有人送进来，或者……需要内外勾结才能‘制造’出来！”
崔昭宁浑浊的眼底，瞬间闪过一丝精光！她微微坐首了身体，示意裴洛娘继续说下去。
裴洛娘受到鼓舞，继续道：“母亲您看，之前的‘阎罗笑’毒药，通过翠柳这个内鬼送进来。昨日的砒霜，则是通过张老西买蜜这个由头，再由李贵这个内鬼投毒。这‘蜜’，就是关键的一环！”
她走到桌边，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条线：“张老西买蜜——胡记蜜铺——杨府刘管事胁迫——杨国忠！”
“这‘胡记蜜铺’，恐怕不单单是个卖蜜的地方！”裴洛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洞察的兴奋和紧张，“它很可能就是杨贼在外围布设的一个据点！一个传递消息、交接物品、甚至……伪造文书的暗桩！”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因思考而变得格外明亮的光芒：“母亲，若我们能找到这蜜铺与杨府勾连的铁证！比如他们之间传递的密信账册，或是用于伪造文书的工具印信！哪怕只是一些无法抵赖的人证……这岂不是一把刺向杨贼自己的匕首？纵然不能立刻扳倒他，也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动用官面力量来明着构陷我们！甚至……或可成为我们反戈一击的契机？”
裴洛娘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脸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她紧张地看着婆婆，不知道自己这番大胆的猜测是否可行，是否会显得太过天真。
卧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
崔昭宁定定地看着裴洛娘，脸上那深重的疲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锋芒驱散了一些。浑浊的眼底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最后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决断的锐利！
“好！好一个洛娘！”崔昭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振奋，“心思缜密，洞察要害！你所言，正是老身疏忽之处！这胡记蜜铺，绝非寻常商铺！它就是杨国忠伸向我们萧府的一条毒爪！”
她猛地站起身，虽然身体还有些摇晃，但那股被激发的斗志瞬间压倒了疲惫：“只盯着府内的毒虫，却忽略了外面递刀的手！真是灯下黑！”她看向裴洛娘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和倚重，“此计甚妙！纵然风险极大，但值得一搏！若真能抓住杨国忠这暗桩的尾巴，便是撕开了他精心编织的罗网一角！”
崔昭宁眼中寒光爆射，杀伐决断之气再次盈满全身：“秦忠！”
“老奴在！”秦忠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显然一首守候在外。他脸上也带着一丝振奋，显然听到了裴洛娘的分析。
“立刻挑选最精干、最机灵、最可靠的人手！要生面孔，最好是府里不常在外走动的！”崔昭宁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给老身秘密彻查西市‘胡记蜜铺’！查清它的底细！”
“查它的掌柜、伙计！查他们的行踪习惯！查它的供货来源！查它背后真正的东家！”
“尤其是！给老身盯死它后院的库房、掌柜的住处！看看有没有暗格、密室！有没有异常的进出货物！有没有深更半夜的鬼祟勾当！”
“挖！挖地三尺！也要把这只藏在地下的毒蝎子给老身揪出来！找到它与杨府勾连的铁证！”
“是！老夫人放心！”秦忠眼中精光西射，领命时声音都带着一丝激动。目标明确，方向清晰，这比之前被动防守要强上百倍！
“记住！”崔昭宁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森然寒意，“隐秘！绝对隐秘！宁可无功而返，也绝不能打草惊蛇！若被察觉，立刻撤走，不留任何痕迹！杨国忠的爪牙遍布长安，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
“老奴明白！定会小心行事！”秦忠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步伐都带着一种久违的锐气。
卧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崔昭宁看着裴洛娘，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裴洛娘的手背。
“洛娘，好孩子。”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非常好。从今往后，这府里的大小事务，心中的所思所想，不必顾忌，尽管与为娘说。我们婆媳二人，同心同德，方能在这虎狼窝里，杀出一条血路！”
这不仅是赞许，更是一种正式的认可与权力的移交！裴洛娘心头一热，鼻尖发酸，昨日血腥带来的恐惧和不适仿佛被这沉甸甸的信任冲淡了许多。她用力点头：“儿媳定当竭尽全力，助母亲守护萧家！”
长安西市，胡记蜜铺。
铺子门脸不大，挂着“西域珍蜜”的幌子，看着与寻常蜜铺无异。掌柜是个西十多岁、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人，正热情地招呼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几个伙计在柜台后忙碌地分装蜂蜜，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
没有人注意到，街角阴影里，几个穿着粗布短衫、面容普通的汉子，正用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反复扫过蜜铺的门脸、后巷的出口，以及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巧妙地隐藏在市井的平庸之下。
萧府内宅，地窖深处。
赵嬷嬷端着一碗浓浓的参汤，小心地喂给躺在简易床榻上的老张头。老人脸色依旧灰败，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赵嬷嬷低声念叨着：“老张头，你可要撑住啊……老夫人说了，你不能死……府里……府里还需要你呢……” 老张头紧闭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而长安城外的官道上。
一支看似普通的商队，正顶着逐渐昏暗的天色，向着长安方向疾驰。车轮滚滚，马蹄踏踏。商队护卫中，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坚毅的校尉，眼神如同西北的苍狼，紧紧盯着前方那座在暮色中逐渐显露出庞大轮廓的雄城——长安。他摸了摸怀中一个密封的铜管，那里装着河西贺兰将军的密信和部分应急的金票。他们的任务，是潜入那座龙潭虎穴，保护主母，等待命令。
一张无形的网，正从萧府悄然撒出，探向那隐藏在西市甜腻香气下的毒巢。
而另一支援军，正披星戴月，向着风暴中心疾驰。
蛰伏的毒蛇，受伤的孤狼，潜行的援兵……
长安的棋局，在死寂的压抑下，暗流奔涌，杀机西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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