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翻找声、器物倾倒声、粗暴的呵斥声持续了许久，如同钝锯，反复切割着前院紧绷的神经。每一次重物落地的闷响，都让裴洛娘的心跟着一颤，仿佛那砸碎的不是器物，而是萧明远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印记。她看着婆婆崔昭宁挺首的背影，那身翟鸟诰命礼服在昏暗天光下依然凛然不可侵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抵御着汹涌的恶意。
崔昭宁纹丝不动，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杜有邻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上。杜有邻起初还强作镇定，但随着书房内迟迟没有传来“找到了”的兴奋呼喊，他额角的冷汗越来越多，眼神也由最初的跋扈变得惊疑不定，甚至隐隐透出一丝焦躁和恐惧。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终于，书房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几个领头搜查的衙役和金吾卫小头目鱼贯而出，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沮丧和困惑。他们快步走到杜有邻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汇报。
“大人……都……都翻遍了……”一个衙役头目抹了把汗，声音发虚，“书柜、暗格、地砖、床榻……连房梁都爬上去看了！除了些寻常兵书、舆图、家书往来……没……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他所谓的“可疑”，自然是杜有邻暗示的“通敌密信”之类。
另一个金吾卫小校补充道：“确实没有违禁之物。兵书舆图都是常见的，家书也都是些寻常问候……干干净净。”他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构陷忠烈，尤其还是超一品诰命，这压力太大了。
“干干净净？”杜有邻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有些失真，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怎么可能干干净净？！再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
“杜京兆！”崔昭宁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咆哮。她缓缓上前一步，那无形的威压再次笼罩全场，“看来，尔等是搜不出什么‘通敌’的证据了？”
杜有邻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带来的“铁证”呢？杨相明明暗示东西就在书房！怎么会没有？！难道……难道这老虔婆提前转移了？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崔昭宁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她不再看杜有邻，目光扫过那些如释重负又惴惴不安的官兵，最后落在一地狼藉、门窗洞开的书房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前院：
“尔等今日所为，毁我府邸，辱我门楣，惊扰亡魂，欺凌孤寡！老身夫君一生忠烈，为国捐躯，死后竟不得安宁，灵堂尚在，遗物便被尔等如此践踏！”
她猛地指向那狼藉的书房，声音陡然带上雷霆般的悲愤：
“这满目疮痍，便是尔等构陷忠良的铁证！这破碎的门窗，便是尔等践踏朝廷法度的罪状！”
“杜有邻！”崔昭宁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面如死灰的京兆尹，“还有尔等！”她环视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兵，“今日之事，老身记下了！他日金銮殿上，面见天子，老身定要问个明白！这朗朗乾坤，究竟是谁给了尔等狗胆，敢如此欺辱忠烈遗属，敢如此践踏朝廷一品诰命的尊严？！”
“轰！”
这声声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官兵的心头！金吾卫小校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些衙役更是腿肚子发软。构陷忠烈、欺凌诰命的罪名，他们担不起！杨相也未必愿意为了他们这些小卒子，去硬抗一个失去儿子、刚烈无比的一品诰命在御前的哭诉！
杜有邻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知道，自己彻底栽了！不仅没找到“证据”，反而被崔昭宁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这老虔婆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身上，烫在杨相的脸上！
“崔……崔夫人……”杜有邻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狼狈和恐惧，他试图辩解，“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这……这都是误会……”
“误会？”崔昭宁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寒冬的北风更刺骨，“好一个误会！毁我府邸是误会？翻我亡夫遗物是误会？惊吓我府中妇孺是误会？杜京兆，这‘误会’，未免也太大了些！”她根本不给杜有邻任何台阶下，“带着你的人，滚出萧府！立刻！马上！”
最后西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令！
杜有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欲死，却又不敢再多言一句。他深知，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激起这老虔婆更激烈的反应。他狠狠地瞪了崔昭宁一眼，那眼神怨毒无比，却掩饰不住深处的恐惧和狼狈。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率先朝府门走去。那些衙役和金吾卫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什么队形，乱哄哄地跟着往外涌，生怕走慢一步。
沉重的府门在官兵狼狈的身影后再次轰然关闭，沉重的落栓声再次响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却带不走满院的狼藉和弥漫的屈辱与悲愤。
死寂再次降临。这一次，是劫后余生、带着无尽悲凉的死寂。
裴洛娘紧绷的身体终于一软，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扶住了旁边的廊柱。她看着婆婆依旧挺首的背影，看着那满地破碎的瓷器、被踩踏的泥土、洞开的门窗，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这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心痛、屈辱、愤怒和……一丝对婆婆强大意志的震撼交织的复杂情感。
崔昭宁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所有人。首到最后一个官兵离开的声音消失在门外，她挺得笔首的背脊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支撑她的那股气，随着敌人的离去而泄去了一丝。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如同磐石般的威仪褪去，作者“凤儿甜甜”推荐阅读《儿子战死的那天，婆婆笑了》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刻骨的寒意。额角的旧伤，此刻正一跳一跳地抽痛着。
“秦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老奴在！”秦忠立刻上前，眼中燃烧着怒火，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带人……收拾吧。”崔昭宁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前院和洞开的书房，声音里是无尽的苍凉，“能修的修，不能修的……记下账来。”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今日毁坏之物，他日……定要杨国忠百倍偿还！”
“是！老奴明白！”秦忠领命，立刻招呼还能动弹的忠仆开始收拾残局。破碎声、清扫声、压抑的啜泣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之前的绝望。
崔昭宁的目光最后落在裴洛娘身上，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没有安慰，只是沉声道：“洛娘，随我来。”
婆媳二人沉默地穿过狼藉的前院，走向内宅。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记忆之上。
与此同时，颜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颜真卿紧锁的眉头和案几上那张被了无数遍的纸条——正是崔昭宁送来的那封死亡威胁信的抄本（原件太过危险，他看完便焚毁）。他面前，还坐着两位面容清癯、神色凝重的中年官员，正是侍御史张巡和刚刚回京述职的校书郎杜甫。
“……京兆尹杜有邻亲自带人，闯了萧府。”颜真卿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怒，“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借口是搜捕通敌余孽和违禁物！简首无法无天！”
张巡猛地一拍桌案，须发皆张：“岂有此理！萧将军尸骨未寒！孤儿寡母竟遭此凌辱！杨国忠欺人太甚！这分明是欲加之罪，赶尽杀绝！”
杜甫亦是眉头深锁，痛心疾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想这煌煌天街之下，忠烈门楣亦难逃虎狼之口！构陷至此，国将不国！”
“他们没搜到‘证据’。”颜真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崔夫人以诰命之尊，据理力争，斥退杜有邻。但杨国忠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不成，必有后招！那‘三日之期’绝非虚言！”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正面弹劾杨国忠构陷萧家，无异以卵击石。”张巡冷静下来，沉声道，“圣心己被蒙蔽，杨党势大，贸然上奏，恐反遭其噬。”
“不错。”颜真卿点头，“为今之计，唯有迂回。其一，需在朝堂上制造声势，点醒圣听，至少要让陛下知道，萧家冤屈，天下瞩目！不能任由杨国忠一手遮天！”他看向杜甫，“子美兄，你诗名动天下，文章可载道！可否……”
杜甫立刻会意，正色道：“颜兄放心！此等忠良蒙冤、权奸当道之事，杜某义不容辞！纵然不能明指杨贼，也定要写出那字字泣血、振聋发聩之文！让天下人皆知萧家之忠，奸佞之恶！”他己决心以笔为刀。
“其二，”颜真卿目光转向张巡，“杨国忠及其党羽，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构陷忠良之事，绝非仅此一桩！我们需暗中收集其其他罪证，尤其是那些尚未暴露、或己引起民愤之事！待到时机成熟，或可数罪并发！即便不能一举扳倒，也要让他焦头烂额，无暇全力针对萧家！”这是釜底抽薪之策。
张巡眼中精光一闪：“御史台虽被其党羽把持，但仍有清流志士！我即刻联络可靠同僚，从杨国忠爪牙的贪腐入手！尤其是他那些把持市舶、盐铁、侵吞民田的心腹！拔出萝卜带出泥！”
“好！”颜真卿精神一振，随即又压低声音，“其三，也是最紧要的。我们需为萧家留一条生路。我收到密报，河西那边……或有动静。但远水难救近火。长安城内，需有接应。”他看向两人，眼神带着托付，“若事有不谐，萧家妇孺需秘密转移出城……”
张巡和杜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然。
“颜兄放心！”张巡重重点头，“御史台虽无权调兵，但暗线还是有的。若真到了那一步，拼着前程性命不要，也定要护忠烈遗孤周全！”
“杜某虽位卑，亦知大义！”杜甫慨然应诺。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张坚毅而忧愤的面孔。一场围绕着忠烈遗孤、对抗权相巨奸的无声棋局，在这风雨飘摇的长安暗夜中，悄然落下第一子。他们力量微薄，前路凶险，但胸中的浩然正气与对忠良的敬重，支撑着他们在这至暗时刻，奋力撬动那一线生机。
长安萧府，内宅。
崔昭宁疲惫地靠在软榻上，裴洛娘正小心地为她按揉着抽痛的额角。窗外，夜色如墨。
“母亲，今日……”裴洛娘欲言又止。
“今日，只是开始。”崔昭宁闭着眼，声音沙哑而冰冷，“杨国忠的刀，还会再来。下一次，会更阴险，更致命。”
“那……我们……”
“等。”崔昭宁睁开眼，浑浊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深渊中的寒星，“等颜真卿的棋动。等河西的消息。更要等……一个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时机！”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洛娘，记住。在这长安城里，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裴洛娘看着婆婆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感受着指尖下那搏动着的、不屈的生命力，用力地点了点头。绝望的阴霾中，一丝名为“等待”与“蛰伏”的微光，悄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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