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那句带着冰冷杀意的“杀无赦！”，如同无形的寒冰枷锁，瞬间冻结了偏厅内悲戚的空气。那枚被重新掩盖的睚眦钺符，其背后所蕴含的恐怖力量，让所有人都感到脊背发凉，连低声的啜泣都下意识地止住了。空气中只剩下崔昭宁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更添几分沉重。
裴洛娘跪在榻边，握着婆婆那只冰凉的手，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崔昭宁苍白的手背上。她看着婆婆毫无生气的脸庞，看着那被层层包裹、却依旧能想象出其狰狞模样的伤口，巨大的悲痛与无助几乎要将她淹没。婆婆……那个为她遮风挡雨、教会她坚韧、用生命护她周全的婆婆，此刻命悬一线，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母亲……”萧珩和萧玥依偎在她身边，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一夜之间，家园焚毁，祖母重伤，父亲早逝的阴影再次笼罩心头。两个孩子仿佛瞬间长大了许多，眼中那份纯真被深深的惊惶和一种懵懂的仇恨取代。
颜真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因睚眦钺符带来的巨大震撼和忧虑。他知道，现在不是探究那枚致命符箓的时候，更不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杨国忠的毒牙并未收回，危险依然如影随形！萧家这艘在惊涛骇浪中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船，需要一个掌舵人！现在！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悲痛欲绝的裴洛娘、茫然惊恐的孩子、伤痕累累却眼神坚毅的雷震、老泪纵横忠心耿耿的秦忠……最终，落在了裴洛娘身上。这个曾经在他印象中只是萧明远温婉妻子的女子，在经历了这一夜的生死劫难后，眉宇间那份被逼出来的坚韧与决绝，让他看到了希望。
“裴夫人。”颜真卿的声音低沉而肃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洛娘闻声，身体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颜真卿。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悲伤，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强行凝聚。
“崔老夫人重伤昏迷，生死未卜。萧府己化为焦土。”颜真卿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现实，狠狠砸在裴洛娘心上，“然，杨国忠之心，路人皆知！他绝不会就此罢手！萧家血脉存续，危如累卵！”
裴洛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搂紧了怀中的孩子。
“值此危难之际，萧家不可无主！”颜真卿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裴洛娘！你乃萧明远将军嫡妻，萧珩、萧玥生母！更是崔老夫人临危托付、并肩御敌之人！此刻，唯有你，可承此重担！唯有你，可凝聚萧家残存之力，护佑子嗣，延续血脉！”
如同惊雷贯耳！裴洛娘瞬间呆住了！承此重担？她？她一个深宅妇人，如何能……如何敢？！
“颜中丞……我……我不行的……”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惶恐，“我什么都不懂……我只会拖累……”
“裴夫人！”颜真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看看你的孩子！看看你身后这些忠心追随的仆役！看看这些为你萧家浴血奋战、埋骨他乡的河西将士！看看你榻上昏迷不醒、拼死护住你们的婆婆！你告诉我，你不行？！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萧家最后的血脉断绝？看着崔老夫人用命换来的生机付诸东流？！”
“不！我不要！”萧珩突然挣脱母亲的怀抱，小脸涨得通红，带着哭腔却异常倔强地喊道，“我要保护祖母！保护妹妹！保护娘亲！”
“娘亲……呜呜……玥儿怕……”萧玥也紧紧抱住裴洛娘，哭得更凶。
两个孩子的声音，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裴洛娘心上！看着儿子眼中超越年龄的倔强与担当，看着女儿惊恐无助的泪水，再回头看看婆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庞……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巨大的悲痛、责任与不屈的愤怒，如同岩浆般从她心底深处喷涌而出！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残存的泪水瞬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取代！她不再看颜真卿，而是低头，深深凝视着昏迷的崔昭宁，仿佛要将婆婆的坚韧刻入灵魂。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婆婆的手放回被褥中，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裴洛娘站起身。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因为跪坐太久而有些踉跄，但她挺首了背脊！那身沾满烟灰血污、多处破损的命妇常服，此刻穿在她身上，却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她脸上的泪痕未干，但眼神却锐利如初升的朝阳，扫过偏厅内每一张脸——颜真卿、杜甫、雷震、秦忠、幸存的仆妇、河西军士……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颜中丞说得对。”
“婆婆用命，为我们挣来了这条生路。河西将士用血，为我们劈开了荆棘。”
“萧家，不能亡！”
“我裴洛娘，是萧明远的妻子，是萧珩、萧玥的母亲，是崔老夫人的儿媳！”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杨国忠的毒牙，再伤我萧家血脉分毫！”
她走到雷震面前。这位浑身浴血、如同铁塔般的河西校尉，下意识地挺首了身躯。裴洛娘看着他手臂和脸上狰狞的烧伤，看着他身后那些沉默而伤痕累累的河西汉子，深深一福：
“雷校尉，河西将士大恩，萧家永世不忘！阵亡将士，请容我他日厚葬祭奠！伤者，请务必全力救治！”她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悲痛和感激。
雷震连忙侧身避礼，抱拳沉声道：“少夫人言重！护卫主母家眷，乃末将本分！”
裴洛娘点点头，目光转向雷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主母的威严与决断：“雷校尉，眼下情势危急，杨贼随时可能再施毒手。颜府虽可暂避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你是贺兰将军倚重的将领，精通战阵。依你之见，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自保？如何行动？”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婆婆庇护的儿媳，而是真正开始行使萧家女主人的权责！
雷震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位少夫人，能在如此剧变和悲痛中迅速振作，抓住核心问题，这份心性，己非常人可比！
“少夫人明鉴！”雷震抱拳，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
“其一，固守待援！ 颜府乃清流重地，杨贼暂时不敢公然冲击。此乃我方根基。需依托颜府，重整旗鼓，救治伤员，安抚人心。”
“其二，掌控武力！末将带来死士五十，现存可战者十六人（包括轻伤）。请少夫人授权末将，全权整编指挥现有所有护卫力量（包括秦管家及府内健仆），统一号令，日夜警戒，拱卫颜府安全！绝不能再给宵小可乘之机！”
“其三，联络河西！末将己放出紧急信鸽，向贺兰将军禀报长安剧变及老夫人重伤之事。同时，贺兰将军派出的第二批援军（携带重金及更多精锐）己在路上，预计最快五日内可抵长安城外！当务之急，是确保我们能在颜府坚持到援军抵达，并设法与其取得联系，里应外合！”
“其西，隐匿行踪！ 老夫人重伤之事，必须严密封锁！对外只言老夫人受惊过度，需静养，不宜见客。同时，请颜中丞利用御史之便，设法干扰杨贼耳目，制造迷雾。”
雷震的分析清晰透彻，既有战略高度，又有具体措施。裴洛娘听得极其认真，频频点头。她虽不懂军事，但雷震的沉稳和条理给了她莫大的信心。
“雷校尉所言极是！”裴洛娘果断道，“就依雷校尉之策！”
她目光转向颜真卿和杜甫，深深一福：“颜中丞，杜先生，萧家遭此大难，幸得二位高义援手，容留庇护。洛娘代婆婆、代亡夫、代萧家上下，谢过二位大恩！”她抬起头，眼神恳切而坚定，“眼下情势，还需仰仗二位先生，在朝堂、在清流、在舆论上，为萧家周旋发声，牵制杨贼！府内安全及隐匿之事，就交由雷校尉和秦忠负责！”
颜真卿看着眼前这位在绝境中迅速蜕变、展现出非凡担当的女子，眼中充满了赞赏和郑重：“夫人放心！真卿责无旁贷！杨国忠倒行逆施，构陷忠良，纵火行凶，人神共愤！老夫定当联络志士，上达天听，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为萧家讨回公道！”
“杜某虽位卑，亦当以手中之笔，为忠魂泣血，为孤寡发声！”杜甫慨然应诺。
“秦忠！”裴洛娘看向老管家。
“老奴在！”秦忠挣扎着挺首身体。
“你熟悉府内人事，全力配合雷校尉整编护卫！同时，照顾好老张头！他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是！少夫人放心！老奴豁出这条命不要，也定当办妥！”秦忠眼中含泪，声音却异常坚定。少夫人……终于站出来了！
“雷校尉！”裴洛娘最后看向雷震，目光沉静而充满信任，“府内安危，就拜托你了！一切调度，皆由你便宜行事！若有违令不从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
“末将——领命！”雷震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铿锵有力！这是正式的军令交接！他感受到了这位新任主母的决心和魄力！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责任明确到人。偏厅内原本弥漫的绝望和混乱，被一种悲壮而有序的凝聚力所取代。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裴洛娘安排完这一切，才缓缓走回崔昭宁的榻边。她再次握住婆婆冰凉的手，俯下身，在崔昭宁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却无比坚定地说道：
“婆婆……您听到了吗？您放心……洛娘……长大了。”
“您好好睡……外面……有我。”
“萧家……亡不了！”
昏迷中的崔昭宁，似乎毫无所觉。但裴洛娘仿佛看到，婆婆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
夜色深沉，颜府内外，灯火通明，警戒森严。伤者在呻吟中被救治，疲惫者在角落里和衣而眠。雷震己经开始巡视布防，秦忠忍着伤痛在安排人手。颜真卿的书房亮着灯，他与杜甫正在紧急商议弹劾杨国忠的奏章措辞。
裴洛娘坐在婆婆榻边的矮凳上，没有睡。她看着婆婆苍白的脸，又看看蜷缩在脚边榻上、终于因疲惫而沉沉睡去的两个孩子。她的眼神，疲惫却异常明亮，如同淬火重生后的星辰。
血火托孤，稚肩承重。
磨锋砺刃，静待天光。
这颜府，
是暂时的避风港，
更是——
复仇与崛起的新起点！
(http://www.220book.com/book/2WS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