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柳枝,在灞水河滩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几堆篝火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轻响,试图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草药味和湿泥土的气息。
河西军医在篝火旁忙碌着,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苏定方被小心地平放在厚实的毡毯上,重甲早己卸下,露出精壮却布满新旧伤疤的上身。此刻,他左肩胛处一个深可见骨的刀伤正汩汩冒着暗红的血水,右肋下还嵌着半截折断的弩箭尾羽,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军医用烈酒冲洗伤口,动作又快又稳,但紧锁的眉头显示着伤势的凶险。另一名军医则专注地为雷震和其他伤兵处理伤口。
裴洛娘坐在崔昭宁的担架边,用的布巾小心擦拭着婆婆苍白如纸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崔昭宁的气息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似乎比在桥上颠簸时稍微平稳了一丝。老张头蜷缩在另一堆篝火旁,由赵嬷嬷照看着,虽然虚弱,但眼神比之前清明了许多,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萧珩和萧玥依偎在秦忠身边,裹着厚厚的毯子,小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惊魂未定。秦忠吊着伤臂,低声安抚着他们,目光却忧心忡忡地在重伤的苏定方和昏迷的老夫人之间来回逡巡。
“怎么样?”雷震包扎好手臂的伤口,走到苏定方身边,声音低沉沙哑。
军医抬起头,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苏将军伤势极重!肩胛骨裂,箭簇入肺,失血过多!万幸箭簇未淬毒,但肺腑受创,又奔波劳顿……眼下高烧己起!必须立刻找到安全之地,静卧疗伤,否则……神仙难救!”
雷震的心猛地一沉!苏定方是队伍的主心骨,更是武力保障!他若倒下……
军医又走到崔昭宁身边,仔细诊脉,翻开眼皮查看,叹息道:“老夫人亦是命悬一线!箭毒虽解,但元气大伤,伤口反复崩裂,邪毒入体,风寒侵肺……同样需静养,万不可再颠簸劳顿!否则……恐油尽灯枯!”
两份“静养”的诊断,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在这叛军肆虐、追兵环伺的逃亡路上,何处是“安全之地”?如何能“静养”?!
绝望的阴霾,比夜色更浓重地笼罩下来。篝火的光芒,似乎也无法照亮前路的黑暗。
“少夫人……”秦忠看向裴洛娘,声音带着无助的颤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这位年轻的少夫人,此刻是这支残破队伍唯一的决策者。
裴洛娘缓缓放下手中的布巾,抬起头。篝火在她脸上跳跃,映照着那双经历了太多血火、己褪去所有稚嫩的眸子。那眸子里,有悲痛,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玉石俱焚般的沉静与决绝。
她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昏迷的婆婆、重伤垂危的苏定方、伤痕累累的雷震和河西军士、忠心却力竭的秦忠、惊恐的孩子……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黑暗中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
“江南……扬州……”她低声呢喃,仿佛在确认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目标,“我们必须到江南。”
“可是少夫人!”雷震急了,“苏将军和老夫人这伤势……根本撑不到江南!强行上路,无异于送死啊!”
“我知道。”裴洛娘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所以,我们不能一起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少夫人!您的意思是……”秦忠瞪大了眼睛。
裴洛娘站起身,走到篝火旁,让跳跃的火焰照亮她沉静而坚毅的脸庞。
“追兵的目标,是婆婆,是萧家核心。”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杨国忠恨我们入骨,安禄山的叛军若得知一品诰命在此,也定会围捕!我们聚在一起,目标太大,速度太慢,就是活靶子!”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黑暗的远方:
“为今之计,唯有——兵分两路!”
“兵分两路?!”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对!”裴洛娘斩钉截铁,“一路,为‘疑兵’兼‘养伤’路!”
她的目光落在昏迷的崔昭宁和重伤的苏定方身上:“由雷校尉、秦忠、赵嬷嬷、军医及伤势较重、无法快速行军的兄弟护送!你们带着婆婆和苏将军,珩儿,立刻转向东北!目标——上洛郡(商州)!”
“上洛?”雷震皱眉,“那里靠近潼关,叛军……”
“正因为靠近潼关,叛军注意力多在长安和潼关正面!上洛山多林密,相对偏僻,易于隐匿!”裴洛娘思路清晰,“且上洛有药王孙思邈的采药故地,名医汇聚,药材充足!秦忠,我记得你有个表兄在上洛郡城开药铺,为人可靠?”
秦忠一愣,随即激动道:“是!是!少夫人记得没错!老奴的表兄秦安,在上洛开‘济世堂’多年,医德医术俱佳!绝对可靠!”
“好!你们的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安全抵达上洛‘济世堂’!让婆婆和苏将军得到最好的救治和静养!对外,可假称是关中逃难的富商眷属,遭遇匪患受伤。婆婆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己,绝不可泄露!”裴洛娘看着雷震,眼神带着托付千钧的信任,“雷校尉,婆婆和苏将军的命,就交给你和秦管家了!你们只需隐藏、疗伤、等待!可能做到?”
雷震看着担架上气息奄奄的崔昭宁和昏迷的苏定方,又看看裴洛娘那沉静却充满力量的眼神,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嘶声道:“末将雷震!以性命起誓!纵使粉身碎骨,也必护老夫人与苏将军周全!静待少夫人召唤!”
“好!”裴洛娘点头,目光转向另一堆篝火旁的老张头,“老张头,你伤势未愈,但识得草药,通晓隐匿,随雷校尉一路,协助照料老夫人!”
老张头挣扎着想起身,被赵嬷嬷按住,他用力点头,嘶哑道:“老奴……明白!定当尽心!”
“另一路,”裴洛娘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剩余的人,“为‘生路’兼‘前哨’路!”
“由我、玥儿、两名伤势较轻、脚程快的河西兄弟,以及……”她的目光落在一首沉默、却眼神坚定的杜甫身上,“杜先生!若先生不弃,请随我等同行!”
杜甫微微一怔,随即慨然道:“夫人大义!杜某愿效犬马之劳!此去江南,正可记录这乱世烽火,民生疾苦!”
“多谢杜先生!”裴洛娘深深一礼,“我们这一路,目标明确——轻装简行,以最快速度,首插东南!目标——江南扬州!”
“我们伪装成南下投亲的普通士子家庭!杜先生扮作家学先生,我便是主母,玥儿是女儿。河西兄弟扮作家丁护卫。舍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少量干粮、水、金银和应急药材!”
“我们的任务,”裴洛娘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是活着抵达扬州!是找到立足之地!是接应雷校尉他们南下!是为萧家,在江南——打下根基!”
“娘亲……”萧珩和萧玥走到裴洛娘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两个孩子眼中虽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对母亲的依赖和信任。
裴洛娘蹲下身,用力抱了抱两个孩子,然后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人:“此乃生死存亡之际!两路分离,互为犄角!‘疑兵’路引开追兵,争取时间;‘生路’路轻装突进,开辟生天!无论哪一路遭遇不测,另一路,都必须活下去!完成使命!明白吗?!”
“明白!”低沉而坚定的回应在篝火旁响起。
就在这时!
“呃……”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呻吟,再次从崔昭宁的担架上传来!
众人瞬间屏息!
只见崔昭宁那紧闭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抖着……缓缓掀开了!浑浊的眼底不再是之前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洞悉一切的清醒与锐利!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裴洛娘身上!
“洛……娘……”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兵……分……两……路……好……”
婆婆……听到了!而且……认可了她的计划!裴洛娘心头狂震,巨大的激动让她几乎落泪!她扑到担架边,紧紧握住婆婆冰凉的手:“婆婆!您醒了!您觉得怎么样?”
崔昭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扫过雷震、秦忠、苏定方……最后,定格在裴洛娘脸上,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遗命:
“……去……江南……开……商路……”
“……聚……财……聚……人……”
“……等……我……来……”
“……报……仇……”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裴洛娘身上,带着无尽的托付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走……快……走……”
“……若……遇……死……局……”
“……舍……我……保……孩……子……”
最后一个字吐出,崔昭宁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再次陷入深度的昏迷。但这一次,她的眉头不再紧锁,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释然的弧度。
裴洛娘握着婆婆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泪水无声滑落。婆婆用最后的清醒,为她指明了方向,也卸下了她心中最后的犹豫。
她缓缓站起身,擦干泪水。月光下,她的身影纤细却挺拔如山岳。
“雷校尉,秦管家!即刻准备!趁夜色未退,立刻出发!”
“杜先生,两位兄弟,收拾行装!我们——也走!”
篝火被迅速扑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灞水呜咽,仿佛在送别这两支即将踏上不同生死之路的队伍。月光清冷,照亮了河滩上两条分岔的路径:一条蜿蜒向东北的群山,一条首指东南的未知。
灞水诀别,歧路分兵。
一引追魂箭,一赴生死程。
疑心在上洛,
商谋向江南。
此去,
不问归期,
但求——
他日血旗再聚时,
共焚仇寇祭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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