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冰凉的呜咽声被抛在身后,如同为那场惨烈的诀别奏响的终曲。月光清冷,照着河滩上分道扬镳的两条足迹:一条蜿蜒没入东北方向的群山阴影,承载着生的希望与沉重的守护;另一条,则如同离弦之箭,笔首刺向东南未知的黑暗与凶险。
裴洛娘牵着萧玥,在两名伤势较轻却眼神锐利的河西军士(赵武、孙七)护卫下,与扮作落魄老儒的杜甫,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身后,是婆婆昏迷前那“舍我保孩子”的决绝嘱托,是雷震、秦忠他们以身为盾的悲壮背影,更是长安方向那片被血与火映红的、如同巨兽垂死挣扎的天空。
他们舍弃了一切辎重,只背负着简单的行囊:少量硬得硌牙的胡饼、几个灌满清水的水囊、一小包应急的金疮药和风寒药、以及裴洛娘贴身藏好的、分量不轻的金票银票——这是萧家在江南立足的最后本钱。沉重的担架、伤员的呻吟、妇孺的拖累,都被强行剥离,换来的是近乎极限的速度与隐蔽。
逃亡之路,步步荆棘。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敢沿着人迹罕至的山林小径、干涸的河床、荒废的村落边缘潜行。杜甫的“老儒”身份成了最好的掩护,裴洛娘将发髻挽成普通妇人样式,荆钗布裙,脸上刻意涂抹了些尘土。萧玥也换上了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小脸脏兮兮的,被教导着尽量少说话,紧跟在母亲身边。
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干硬的胡饼需要用力撕咬才能下咽,冷水入喉带着刺骨的寒意。夜晚露宿荒野,寒风刺骨,只能几人依偎着取暖。萧玥的小脚磨出了水泡,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警惕地观察西周。
危险无处不在。叛军的游骑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时常在视野边缘掠过,马蹄声踏碎寂静,带来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曾亲眼看到一队溃兵被叛军追上,惨叫声和兵刃撞击声在远处的山谷回荡,久久不散。也曾遭遇过趁火打劫的山匪流寇,赵武和孙七凭借河西军士的悍勇和精良的短弩,以命相搏,才护着他们杀出重围。孙七的胳膊上因此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草草包扎后,依旧坚持赶路。
更大的威胁来自人心。沿途城镇村寨大多门户紧闭,流民遍地。饥饿和绝望扭曲了人性,为了一口吃的,一个栖身之所,随时可能爆发出疯狂的争夺与杀戮。他们亲眼目睹过瘦骨嶙峋的流民为半块发霉的饼子互相撕咬致死;也曾在破败的土地庙里,被一群红了眼的饥民围住,若非杜甫急中生智,掏出仅剩的一点碎银撒向远处引开人群,后果不堪设想。
裴洛娘的心时刻悬在嗓子眼。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神经紧绷。她不仅要照顾两个孩子,警惕西周,更要做出无数关乎生死的抉择:走哪条路更安全?这个废弃的窑洞能不能过夜?前面那个看似平静的村落会不会是陷阱?干粮还能撑几天?金票该在何时何地兑换才不引人注目?巨大的压力如同磨盘,日夜碾磨着她的神经。她瘦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炼过的寒星,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婆婆的嘱托,孩子的安危,家族的存续,像三座燃烧的熔炉,锻造着她骨子里的坚韧。
“娘亲,你看!” 一日傍晚,他们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萧玥突然指着远处,小声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暮色苍茫的地平线上,一条宽阔无垠、闪烁着碎金般光芒的玉带蜿蜒流淌!河面上帆影点点,虽不如往昔稠密,却依旧昭示着生机!河岸两侧,屋舍鳞次栉比,炊烟袅袅,更远处,一座雄城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中若隐若现,城墙巍峨,气象万千!
大运河!扬州城!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酸楚瞬间冲上裴洛娘的心头!她踉跄一步,紧紧抓住身边一棵小树的树干,才没有软倒。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到了……终于……到了!
“杜……杜先生……那是……”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运河!是扬州!”杜甫的眼中也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声音哽咽,“维扬故郡,淮左名都!我们……我们到了!”
赵武和孙七这两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激动得眼眶发红,默默擦去脸上的汗水和血污。萧玥更是忍不住欢呼起来,小脸上终于绽放出久违的、属于孩子的光彩。
希望,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涤荡了满身的疲惫和风尘。然而,裴洛娘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抵达扬州,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立足,才是真正的考验!
趁着夜色,他们在城外一处偏僻的河汊寻了条小船,付了高价,悄无声息地渡过了宽阔的大运河,踏上了扬州的土地。
扬州城,这座“扬一益二”的东南巨邑,纵然在战乱阴影下,也依旧展现着不同于长安的繁华与活力。虽然城门口盘查森严,流民被严格限制入城,城内也少了几分往日的喧嚣奢靡,多了几分紧张和萧索,但街道依旧宽阔整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吴侬软语萦绕耳畔,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茶香和淡淡的脂粉气。
裴洛娘一行伪装成投亲不遇、暂居客栈的普通士子家庭,在城中相对偏僻、但还算干净整洁的“悦来客栈”安顿下来。包下一个小小的独立院落,总算有了一个暂时遮风避雨、不必露宿荒野的地方。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裴洛娘便让赵武和孙七轮流警戒,自己则带着杜甫和孩子,低调地出门。目标明确:药铺和成衣铺。
药铺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裴洛娘仔细询问,购买了上好的金疮药、补血益气的药材、以及治疗风寒和退烧的成药。她看着那些熟悉的药名,想起上洛郡的婆婆和苏将军,心中默默祈祷。付钱时,她用的是小块的碎银,动作自然,毫不显眼。
成衣铺内,各色绫罗绸缎虽不及长安华美,却也质地精良。裴洛娘为每人购置了两套合身的、符合身份的细布衣裳。为杜甫选了深青色儒衫,为自己选了素雅的藕荷色襦裙,给萧珩萧玥也换了干净利落的新衣。换下那身沾满风尘血污的旧衣,仿佛也褪去了一路逃亡的狼狈。
回到客栈小院,裴洛娘亲自为孙七重新清洗、上药、包扎伤口。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让这个铁打的汉子都有些局促。萧玥懂事地在一旁帮忙递送药瓶,递完后则安静地坐在小凳上,拿出贴身藏好的、小小的乌木算盘,开始拨弄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小脸认真。
夜深人静,小院的门窗紧闭。油灯如豆,映照着裴洛娘沉静的侧脸。她将剩余的金票银票小心清点、分开藏匿。看着那依旧可观的数目,她的心却沉甸甸的。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婆婆的嘱托言犹在耳:“开商路……聚财……聚人……”
可在这人生地不熟、又值战乱的扬州,她一个“寡居妇人”,带着个孩子,如何打开局面?做什么生意?如何避开可能的耳目和风险?巨大的难题,如同新的山峦,横亘在眼前。
杜甫坐在灯下,铺开纸笔,眉头紧锁,似乎在构思新的诗篇,记录这一路的艰险与扬州的见闻。他的存在,是精神上的慰藉,也是对外身份的重要掩护。
裴洛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扬州城的夜,带着水乡特有的和凉意。远处运河上,点点渔火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微弱的星辰。更远处,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那是城中最繁华的“十里秦淮”方向,纵然乱世,也难掩其骨子里的奢靡。
她看着那点点灯火,听着那隐约的乐声,心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婆婆和雷震他们的深深担忧、立足未稳的焦虑、以及对未来的茫然……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屋内灯下,萧玥那拨弄算盘的小小身影,一股力量再次从心底滋生。
她轻轻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转过身,眼神己恢复了磐石般的沉静。
“杜先生,”她走到桌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烦请您打听一下,这扬州城中,何处有可靠的牙行?哪些行当最易入手?米粮、布帛、药材……市价如何?”
她又看向正在拨弄算盘的萧玥,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与期冀:“玥儿,娘亲需要你帮忙。明日,随我去街上看看,记住那些铺子里卖的东西,还有……它们的价钱,好不好?”
萧玥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头:“嗯!玥儿记性好!玥儿能记住!”
裴洛娘最后看向窗外那片深邃的、孕育着希望也潜藏着危机的扬州夜色。
千里奔亡,终抵维扬。
血污洗尽,荆钗布裳。
金票虽厚,难抵坐吃山空。
商路何在?
人脉何寻?
这淮左名都的万家灯火,
是温柔乡?
还是——
暗流汹涌的——
新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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