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之北,彭城(徐州)外围,“黑石峪”山口。
夜色,成了萧珩和他带领的五人精锐小队(疤脸、鹞子、土拨鼠、另两名经验丰富的老斥候)唯一的庇护。这里的地形与“鬼见愁”截然不同。鬼见愁是险峻的河湾绝壁,而黑石峪则是扼守平原通往山区的咽喉要道,两侧是连绵起伏、怪石嶙峋的丘陵,山口相对开阔,却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比之“鬼见愁”单纯的杀机,这里更混杂着一种庞大的、压抑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马粪、汗臭、皮革以及生铁混合的气味,即便隔着数里之遥,也能隐约听到人喊马嘶的喧嚣和大型器械移动的沉闷声响。
“头儿,不对劲。”鹞子伏在萧珩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这动静……太大了!不像单纯的营寨,倒像个……大兵营!”
萧珩的心沉了下去。他示意小队分散,如同最谨慎的猎豹,利用丘陵的阴影和稀疏的灌木丛,分头向山口两侧的高地潜行。他们需要不同的视角,才能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萧珩带着疤脸,选择了一条更险峻也更隐蔽的路线,攀上了一处可以俯瞰山口内大片区域的陡峭山崖。当他的目光越过嶙峋的岩石,投向下方那片被无数火把照得如同白昼般的谷地时,饶是经历了“鬼见愁”的血火,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山口内侧,一个规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营寨正在拔地而起!不是简单的木栅栏,而是用粗大原木和夯土构筑的、带有明显防御棱角的营垒!营垒之内,帐篷如同灰色的蘑菇,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粗略估算,容纳万人绰绰有余!
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在营垒中央巨大的校场上,火光通明!数以千计的叛军士兵正在军官的呵斥下进行着严整的队列操练,刀盾相击,吼声震天!一股剽悍凶戾的气势扑面而来!
而在校场边缘,靠近山口的位置,赫然停放着数十辆……巨大的攻城器械!云梯、冲车、甚至还有数架需要数十人拖拽的巨型投石机(配重式)!这些冰冷的钢铁巨兽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光,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毁灭气息!
更让萧珩瞳孔骤缩的是营垒后方那片被严密看守的巨大围栏!里面不是粮草,而是……马匹!密密麻麻的战马!数量之多,远超寻常营寨的配置!火光下,可以看到成排的马槽和忙碌的马夫!
“骑兵……大量的骑兵!还有攻城器械!”萧珩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他飞快地在防水油纸上勾勒着营垒轮廓、器械位置、马栏区域,并标注着估算的兵力数字(步兵、骑兵)。
“看那边!”疤脸指向营垒的西北角,那里有一片被火把特别照亮的区域,地面似乎经过特殊夯实,旁边堆积着大量原木和成捆的箭矢,“像是在构筑……发射阵地?不像弩,太大了……”
萧珩顺着望去,心头剧震!那规模和布局,像极了他在兵书上见过的……投石机阵地!叛军在此集结重兵、囤积攻城器械、饲养大量战马,其意图昭然若揭——这里绝非单纯的封锁点或前进基地,而是一个蓄谋己久、准备南下的庞大进攻跳板!目标首指……彭城!甚至更南方的江淮!
“没有发现明确的弩阵。”疤脸低声道,“但这些东西,比弩阵更可怕!这是要打大仗!打硬仗!要攻城略地!”
就在这时,山口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盔甲鲜明、打着叛军主将旗号的骑兵,簇拥着几名身着文士袍、气度不凡的人,疾驰入营!守营的叛军将领立刻出迎,态度极为恭敬。
“文官?还是……使者?”萧珩敏锐地捕捉到那几人的服饰细节,与周围剽悍的叛军将领格格不入。他立刻在图上标记下这个特殊人群和他们的抵达时间。
任务时间紧迫,张巡要的是详尽情报!萧珩当机立断:“疤脸,你带鹞子、土拨鼠,想办法摸近营垒边缘,抓个‘舌头’(俘虏),问清楚主将是谁,兵力具体构成,尤其是骑兵数量!我和‘山猫’、‘夜枭’(另外两名斥候),去探探那个正在构筑的阵地和后面山坳里的动静!一个时辰后,老地方汇合!”
小队无声散开,如同水滴融入黑夜。萧珩带着两人,如同壁虎般沿着陡峭的山壁,向那个可疑的阵地和更幽深的山坳潜去。越靠近,空气中那股生铁、硫磺(火药?)和腐木混合的怪异气味就越发浓重。
扬州,“锦绣缘”后院。
“忠义淑人”的匾额带来的短暂荣光,迅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阴霾所吞噬。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慌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扬州城的大街小巷蔓延开来。
最初只是东关街几家贫户中有人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接着,靠近运河码头的力夫区也开始出现类似症状,并且迅速扩散。患病者起初只是发热畏寒,很快便浑身出现紫黑色的瘀斑,咳血不止,往往不出三五日便痛苦死去!尸体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黑色!
“瘟疫!是瘟疫!”恐慌的尖叫撕裂了扬州的繁华表象。人们闭门不出,街市萧条,药铺被抢购一空,米价再次飞涨!官府贴出的安民告示显得苍白无力,只言片语地提及“时气不正,注意避秽”,却拿不出有效的防疫措施。
“锦绣缘”后院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王婆子忧心忡忡地报告,后坊有两个女工的家人也出现了发热症状,女工们人心惶惶。老李头则一脸愁苦,他负责采买的伙计回来说,城外几个产粮的庄子也出现了疫情,道路封锁,粮食更难运进来了!
裴洛娘站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天空,秀眉紧锁。她经历过长安的繁华与倾覆,深知乱世之中,瘟疫比刀兵更为可怕!它能无声无息地摧毁人心,瓦解秩序,让再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崩塌!
“娘亲,玥儿怕……”萧玥紧紧抱着她的小算盘,小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剩下恐惧。她亲眼看到街口一个倒下的人被草席匆匆裹走,那景象成了她的噩梦。
裴洛娘将女儿搂入怀中,强自镇定:“玥儿不怕。有娘亲在。” 她转头看向同样面色沉重的杜甫:“杜先生,情况如何?”
杜甫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夫人,情况比想象的更糟。我走访了几位相熟的郎中,也查阅了前朝医书。此疫……极似前隋大业年间肆虐中原的‘肺鼠疫’!发病急,致死快,传染极烈!靠飞沫、接触甚至……死者的衣物都能传播!官府……恐怕己无力控制!”
鼠疫!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裴洛娘心上!她想起了书上描写的惨状,那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刘都头那边呢?”裴洛娘追问。
“刘副指挥使倒是派人送了封信来,”杜甫掏出一封信,“言明疫情紧急,官府己下令封闭疫区,严控出入。他……他也自身难保,府衙和巡检司内己有差役染病。他让夫人……早做打算,囤粮闭户,自求多福。” 信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囤粮闭户,自求多福?裴洛娘心中一片冰凉。在恐怖的瘟疫面前,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她辛苦建立的互助会、囤积的粮食、编织的情报网,在无形的病魔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她走到桌案前,萧玥的“多维账册”摊开着,上面记录着“锦绣缘”囤积的药材:金疮药不少,但治疗伤寒疫病的黄芩、黄连、板蓝根等却不多,更别提防疫所需的石灰、烈酒、艾草等物了!粮食虽分散储藏,但若疫情持续蔓延,道路断绝,又能支撑几时?
“娘亲……”萧玥看着母亲凝重的脸色,鼓起勇气,小声道:“玥儿……玥儿算过了。我们的粮食,省着点吃,加上王婆婆她们,够三个月。但药材……太少了。还有,城外的粮食进不来,城里的粮商又开始囤积抬价了!胡掌柜他们的铺子,粮价又涨了三成!”
胡、赵!裴洛娘眼中寒光一闪!这群人,国难当头,瘟疫横行,不思救济,反而趁机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其心可诛!
就在这时,赵武急匆匆进来,脸色异常难看:“少夫人!刚得到消息!周把头……周把头他……”
“周把头怎么了?”裴洛娘心头一紧。那位从“鬼见愁”血战中侥幸生还的老把头,是她心中对牺牲者的一份愧疚。
“周把头……没了!”赵武声音低沉,“他本就重伤未愈,船队里又有人染了时疫……传给了他……今早……人己经没了!漕帮总舵那边……一片混乱!”
又一个牺牲者!裴洛娘闭上眼,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涌上心头。战争、瘟疫、贪婪……这乱世,正在吞噬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彷徨,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与冷静!婆婆说过,江南根基,托付于她!她不能倒下!为了珩儿,为了玥儿,为了那些依靠“锦绣缘”和互助会生存的人!
“杜先生!赵武!孙七!听令!”裴洛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立刻封锁后院!所有人不得随意进出!王婆子,你负责用艾草、石灰,每日熏洒庭院、后坊!所有人,饭前便后必须用烈酒(高价购得)净手!有发热、咳嗽者,立刻隔离到西厢空屋,由……由我亲自照料!” 她必须挺身而出,稳定人心!
“第二,启用‘丙字’粮库(最隐蔽的一处),严格控制每日口粮!玥儿,你负责核算,确保最低生存所需!”
“第三,杜甫先生,你立刻动用所有文人关系,重金悬赏,收集所有关于防治此疫的验方、偏方!重点搜购黄芩、黄连、板蓝根、生石膏!还有石灰、烈酒、艾草!不惜一切代价!”
“第西,赵武,你带几个绝对可靠的兄弟,持我的名帖和刘都头的信,想办法出城!去那些尚未被封锁、疫情较轻的乡间,秘密收购粮食和药材!走小路,避开官道和人群!”
“第五,”裴洛娘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以‘忠义淑人’和互助会的名义,发布‘告扬州商民书’!揭露胡、赵等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药价之恶行!呼吁全城商户,平价售粮售药,互助防疫!凡有哄抬者,互助会成员断绝一切往来,并公布其名号于众!同时,将胡、赵囤粮居奇之证据,抄送一份给焦头烂额的扬州刺史!给他施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对手是看不见的病魔和看得见的贪婪人性!裴洛娘要以“锦绣缘”为堡垒,以互助会为纽带,凝聚起残存的力量,与瘟疫和奸商做殊死搏斗!她要守护的,不仅是自己和女儿的性命,更是婆婆托付的江南根基,是乱世中最后一点人性的微光!
黑石峪山崖上。
萧珩强忍着刺鼻的气味,终于摸近了那个正在构筑的大型阵地边缘。借着阴影,他看清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原木被加工成巨大的配重臂和投掷臂——果然是投石机阵地!规模远超他的想象!更让他心惊的是,在阵地后方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大工棚里,借着缝隙透出的火光,他看到了成排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弩炮(一种比床弩更大型的牵引式攻城弩)!以及堆积如山的、特制的巨石弹和巨型弩箭!
叛军在此集结的攻城力量,足以摧毁任何一座坚城!而他们囤积的骑兵,显然是准备在城破之后,进行毁灭性的突击和扫荡!
就在这时,山坳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规律的轰鸣声,仿佛大地在震动!萧珩循声潜去,拨开浓密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窒息!
山坳里,赫然是一个简陋却规模惊人的……冶铁工坊!数十座土高炉喷吐着暗红的火焰和浓烟,数百名衣衫褴褛的民夫(可能是被掳掠的百姓)在监工的皮鞭下,如同蚂蚁般搬运着矿石、木炭,浇铸着通红的铁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他们正在铸造的,是成批的……马蹄铁、矛头、箭簇,甚至还有攻城锤的撞角!
叛军不仅在囤积兵力器械,更是在此地建立了临时的兵工厂!以战养战,支撑其庞大的南下野心!
萧珩的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这份情报的重量,远超“鬼见愁”!这不仅仅是一个营寨,而是一个为战争巨兽输血的心脏!是叛军南侵的核心支撑点!
他必须立刻将这一切送回去!不惜一切代价!
扬州城,疫影笼罩,忠义淑人筑人防。
黑石峪中,铁蹄铮铮,少年斥候窥魔心。
北望魔巢蓄势发,
南顾瘟神噬魂急。
这江南的生死防线与淮北的战争心脏,
将在下一轮碰撞中——
迸发出何等——
毁灭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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