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秦国夫人府（崔昭宁府邸），松鹤堂。
窗外，细雪纷飞，将九锡仪仗的朱漆金饰覆上了一层素白，尊华之下平添几分清冷。府内，象征无上荣宠的典礼余温尚在，丝竹余音似有还无，空气中弥漫着熏香与喜庆糕点的甜腻。然而松鹤堂内，炉火虽暖，气氛却沉凝如水。
崔昭宁端坐主位，一身家常素锦袄裙，白发一丝不苟，映衬着窗外雪色，更显肃穆。她面前紫檀小几上，并无贺礼珍玩，只摊开着一份誊抄工整的“神机讲武堂”章程草案，以及一份来自河西的密报。儿媳裴洛娘（镇国夫人）侍立一旁，眉宇间隐有忧色。下首坐着心腹幕僚方敬（精律法朝制）、陈平（通军情地理）。
“九锡之荣，烈火烹油。”崔昭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浮华的冰冷，“陛下这尊华牢笼，算是给老身套严实了。”
“母亲……”裴洛娘欲言又止。
“无妨，”崔昭宁摆摆手，目光落在章程上，“虚名枷锁，困不住手脚。讲武堂，方先生，章程陛下批了？”
“是，老夫人。”方敬躬身，“御笔朱批，准予设立。祭酒之位，陛下属意……门下省给事中张翰，李泌门生，清流风骨，然恐……”他顿了顿，未尽之意明显。
“清流好啊，”崔昭宁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清流重名，更易为名所累。给他这名位，给他这祭酒的清贵。但讲武堂的筋骨血脉……”她目光转向陈平，锐利如刀，“陈先生，你荐的格物、火器二科副博士，务必是扬州格物院出来、真正懂行、且心向我萧家的寒门俊杰！要让那些生员明白，纸上谈兵救不了国，真本事在谁手里！”
“老夫人放心！人选己定，身家技艺皆经得起查验，与裴家旧部渊源深厚！”陈平斩钉截铁。
“嗯。”崔昭宁颔首，指尖划过密报，“传信裴文忠，神机营派驻讲武堂的教习官，要选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卒！要能镇得住场子！讲武堂，不是给公子哥镀金的地方，是我萧家未来将星的熔炉！生员所学，即神机营所用，不容半点走样！”
裴洛娘适时开口，忧虑更深：“河西来报，常平仓、军储仓营造耗费巨大，户部虽允赋税截留，然批驳刁难，钱粮拨付迟缓……”
“户部？”崔昭宁冷笑一声，“李晟倒了，换上来的不过是条更滑溜的应声虫。朝廷的路子堵了，我们另辟蹊径！方先生！”
“老朽在！”
“拟‘河西兴业商社’契！以秦、镇两国公府联名，邀苏杭扬丝茶巨贾入股！商社主营：丝路专营（我萧家保其畅通）、河西毛皮矿产出货（萧家优先）、江南工技与河西工矿联营！商社利得，三成分红，七成……尽投河西仓储、工坊、水利！让孙七去办！告诉那些商贾，跟着萧家，丝路财源滚滚，强过在江南内卷百倍！”崔昭宁语速不快，却透着一股翻云覆雨的气魄，“朝廷不给钱？我们自赚自建！建好了，民心、根基皆在河西！皇帝想动，也得掂量掂量民心根基的分量！”
“老夫人圣明！”方敬、陈平由衷赞叹。此计不仅破局，更将江南豪富与河西利益深度捆绑，筑起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
陈平神色转为凝重：“北庭飞鸽，回鹘牟羽可汗吞并葛逻禄后，气焰熏天。其帐下悍将骨力裴罗，正驱本部精骑西进，迫压葛逻禄旧部，兵锋……隐指我伊、西二州！更有风闻，牟羽遣密使欲联吐蕃新主（扎西多吉幼弟，权臣摄政），共谋……河西！”
“牟羽……终于露出獠牙了！”崔昭宁眼中寒光骤盛，“吐蕃新败，他便以为有机可乘？”她略一沉吟，“传信珩儿！北庭方向，斥候加倍，鹰眼盯死回鹘！伊、西二州，坚壁清野，整军备战！对葛逻禄离散部众，敞开怀抱！愿内附者，赐水草丰美之地，编户为民！告诉那个赤德松赞（吐蕃降将），让他多去草原转转！他懂草原心思，该知道如何让回鹘与葛逻禄旧部……离心离德！”
“另，”崔昭宁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戈之气，“让‘夜枭’动起来！牟羽身边，谁主战，谁主和，谁贪财好色，尤其那个骨力裴罗！挖出他的软肋！必要之时……让这头草原恶狼，无声无息地……消失！”
河西，甘州以北二百里，赤水河畔。
寒风卷过新筑的黄土边墙，呜呜作响。赤水军镇——这座依水而建、扼守北疆咽喉的新城，如同戈壁滩上倔强生长的胡杨。城内，夯土房屋错落，军民混杂，汉话、吐蕃语、回鹘语交织，虽显粗粝，却涌动着蓬勃的生气。镇国公萧珩一身玄色劲装，未着甲胄，正与身着吐蕃贵族服饰却神态谦恭的赤德松赞，巡视着新辟的“胡商互市区”。
“国公请看，”赤德松赞操着流利唐语，指向喧嚣的市集。粟特人的驼队卸下香料宝石，吐谷浑人吆喝着牛羊，西域面孔的商人展示着奇异的毛皮。“按您吩咐，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盐、茶、布帛，换他们的牲口、皮货、药材。才几个月，名声就传开了。好些被回鹘压榨的小部落，都偷偷派人来。”
萧珩目光扫过讨价还价的人群，满意颔首：“做得不错。赤德将军，你通晓胡情，此功不小。记住，公平是基石，信誉是命脉！要让草原知道，跟着萧家，有活路，有财路，强过给回鹘当牛做马！”
“国公明鉴！”赤德松赞躬身，眼底复杂一闪而逝，“卑职定当竭力！只是……回鹘骨力裴罗部近来封锁甚严，对往来商队盘剥劫掠，葛逻禄旧部……人心浮动。”
“骨力裴罗？”萧珩眼神骤冷，如刀锋出鞘，“跳梁小丑，也敢拦路？”他转向随行的秦忠，“传令！凡能突破回鹘封锁，安全运货至赤水镇者，货税减半！另设‘勇毅商贾’头名，重赏！我要让草原商道，如风过草海，无遮无拦！”
“是！”秦忠应道。
“赤德将军，”萧珩看向他，“挑几个机灵忠心的旧部，扮作行商，潜入骨力裴罗的地盘。散播消息：回鹘王庭有意将葛逻禄旧地，封给药罗葛氏（骨力裴罗政敌），骨力裴罗封锁商路，是想独吞财货，养肥私兵，对抗王命！” 离间计如毒刺，首指要害。
赤德松赞心中一凛，深躬：“国公神机！卑职即刻去办！”
扬州，“神威军工”，破军铳测试场。
寒风掠过空旷的靶场，吹不散场中的灼热与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央。一支线条流畅、明显轻巧许多的火铳架在特制支架上，其后部一个精巧的黄铜旋转闭锁击发机构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这正是集众匠之力，攻克无数难关诞生的破军铳原型！
一名精悍的火器营士兵（河西调来），深吸一口气，动作沉稳：
1. 旋开闭锁机构，露出药室。
2. 倒入定量的“神火索”颗粒火药。
3. 填入铅弹，推杆压实。
4. “咔哒！”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咬合声，机构严丝合缝闭锁！
5. 扳动击锤，蓄势待发！
6. 瞄准百步外包铁木靶！
7. 扣动扳机！
燧石狠砸火镰！火星迸射！引燃传火孔预留药！
砰——！！！
一声远比旧铳清脆暴烈的轰鸣！枪口焰喷吐尺余！白烟弥漫！
百步外，木靶中心，一个清晰的弹孔赫然在目！穿透力十足！
“好！”孙邈花白胡须激动颤抖。
“装填！”萧玥清冷的声音响起。
士兵动作明显迅捷！开锁、装药、装弹、闭锁、上膛……行云流水，速度提升近倍！
砰！砰！砰——！！！
连续十枪！枪枪咬靶！击发如雷！闭锁严密！无泄无迟！
“成了！公主！成了！”场边爆发出震天欢呼！工匠们相拥雀跃，热泪盈眶！破军铳，这划时代的单兵利器，终于破茧成蝶！
萧玥凝视着那支尚散余温的铳管，唇角终于漾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然而，这份喜悦尚未沉淀，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测试场外围，一个负责搬运靶标的年轻学徒，正飞快低下头，将一小团揉皱的纸，鬼祟地塞进了油腻的袖口。
“集众匠智，破闭锁关，终成破军锋锐！”萧玥清越的声音压下欢呼，带着赞许与不容置疑的冷厉，“凡参与匠师工坊，重赏！然，此铳需经万次试射，千锤百炼！需精研量产之法，配齐装具！更需……一支配得上它的铁血强军！”她话音陡转，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个角落，“赵武！”
“卑职在！”护卫统领应声踏前。
“封场！验身！彻查……泄密鼠辈！”萧玥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刃，斩断了初成的喜悦，露出了军工重地不容侵犯的森然獠牙！
九锡华堂锁重瞳，赤水新城纳胡风。
破军铳鸣惊寰宇，暗角鼠辈匿行踪。
老帅庙堂织经纬，
少帅边塞固藩屏。
稚女巧技定乾坤，
却道谍影藏欢声。
这以无上荣光为幕的庙堂棋局与以戈壁新城为基的边疆经略，
在破军铳的轰鸣中奏响序曲，
亦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埋下了第一枚……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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