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山的后槽牙重重咬在一起，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滚动。
他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响，像有面小鼓在颅骨里擂——上一次这种窒息感，还是2008年钢材期货暴跌那晚，他守在交易屏前看数字跳成血红色。
"周总，借一步。"方绮的声音像根细针，精准刺破他的混沌。
女律师的指尖轻轻勾住他西装袖口，力度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静己经先一步挤到记者跟前，素白的手指虚虚点了点牛皮纸袋："可以看原件吗？"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尾音却藏着工程师特有的执拗——要拆穿谎言，得先摸到骨头。
人群自动让出条窄缝。
周远山跟着方绮往里走时，余光瞥见张宏正侧身挡住试图偷拍的摄像机，宽肩一沉，像堵会呼吸的墙。
孙律师不知何时从后台绕过来，公文包夹在腋下，镜片后的眼睛正快速扫视那记者的工牌——这是他查人时的习惯动作，周远山记得，三年前处理劳务纠纷时，老律师就是这样盯着对方代理律师的证件看了三分钟，最后查出对方根本没执业资格。
牛皮纸袋被摊开在临时搭起的签到处桌上。
周远山的手指刚触到那叠A4纸，后颈就窜起凉意——纸张边缘毛糙，带着轻微的起毛，是小印刷厂的激光打印机常用的再生纸。
他翻到第二页时，林静的指甲己经叩在某行数据上："这里。"她的食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白，"设计抗震烈度标了8度，但钢材延伸率只有15%。"她抬头，眼尾的细纹因为紧绷而加深，"8度区要求延伸率至少20%，这是住建部2002年就明文规定的。"
孙律师的钢笔尖点在页脚："复印件，没有骑缝章。"他推了推眼镜，金属框发出轻响，"远舟集团的内部资料应该有三重水印，这里只有普通防伪线。"他翻到最后一页，"最关键的是，资料里提到的'2008年6月15日监理日志'，我们档案库里那份，当天监理王师傅根本没在岗——他女儿那天高考，我调过考勤记录。"
方绮没说话。
她垂着眼，指尖在手机屏上快速划动，周远山听见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
等他翻完最后一张纸抬头时，女律师正抬眼盯着那戴黑框眼镜的记者。
对方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后退半步。"陆明哲上个月在香港见了《财经时报》的副主编。"方绮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那副主编的表弟，开了家叫'永信'的印刷厂。"她把手机屏幕转向周远山，照片里是印刷厂的门头，红底白字的招牌有些褪色——和资料纸张的纹路，一模一样。
周远山突然笑了。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工地搬砖时，师傅教他看钢筋："好钢得经得住敲，次品一砸就裂。"他拍了拍林静的肩，又朝方绮和孙律师点头，最后看向张宏："老张，把实验室的李工叫过来，带光谱仪。"张宏没应声，只是用力攥了攥拳头，指节发出脆响——这是他领命的暗号。
三小时后，会议室的投影仪亮起。
林静站在幕布前，激光笔的红点落在两张对比图上："这是所谓'内部资料'的钢材成分表，这是我们存档的检测报告。"她点击鼠标，两张图重叠的瞬间，碳含量曲线像被刀割过般错开，"资料里的铬元素比例是12%，但实际检测是18%——12%是2005年淘汰的旧标准，我们2007年就改用新标了。"
方绮的手机突然震动。
她扫了眼屏幕，抬头时眼里闪着冷光："印刷厂的监控拍到，三天前夜里十点，有人用黑塑料袋送了个U盘。"她把照片投到幕布上，虽然像素模糊，但能看见那只手的无名指戴着枚蓝宝石戒指——和陆明哲常戴的那枚，形状分毫不差。
孙律师推了推眼镜："我们己经向律协申请了调查令，明天就能调阅《财经时报》的采访审批记录。"他翻着笔记本，"另外，我联系了王师傅的女儿，她愿意作证父亲2008年6月15日全天在考场外等她。"
周远山站在窗边，望着楼下仍未散去的记者群。
暮色漫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摸出烟盒，又放下——林静最讨厌他在会议室抽烟。"召开发布会。"他转身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钢，"半小时后。"
发布会现场的灯光比上午更亮。
周远山站在话筒前，身后是林静的检测报告、孙律师的调查记录、方绮打印的监控截图。
他举起那份所谓的"内部资料"，纸张在灯光下泛着灰："这不是远舟集团的文件，是伪造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戴黑框眼镜的记者，对方正低头摆弄手机，指尖在发抖，"数据篡改、标准过时、来源存疑——我们有完整的证据链。"
闪光灯炸成一片白芒。
周远山听见台下有人问："那之前的安全隐患传闻？"他看向林静，女工程师走上前，激光笔在投影屏上划出道银线："我们的钢材延伸率是22%，符合8度区要求。"她的声音像敲击钢柱，清越有力，"如果各位不相信，可以跟我们去实验室，现场检测。"
散场时，天己经黑了。
周远山站在酒店门口，看着记者们扛着设备离开。
方绮走过来，手里端着杯热咖啡："陆明哲的助理刚才发消息，说'恭喜周总破局'。"她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是条简短的微信，末尾的笑脸符号格外刺眼。
周远山捏着咖啡杯，温度透过杯壁渗进掌心。
他望着远处霓虹灯明灭的金融中心，那里有陆明哲的办公室，28层的落地窗永远亮着冷白的光。
风卷着深秋的凉意灌进领口，他突然想起今早看的财务报表——虽然渡过了舆论危机，但商票兑付缺口还有三个亿。
"周总？"林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一摞资料，发梢沾着细琐的雨星，"明天去实验室的记者名单我整理好了。"
周远山接过资料，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背。
他抬头，看见方绮正站在台阶下，对着手机低声说话，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张宏靠在车门上抽烟，火星在夜色里明灭，像双不眨的眼睛；孙律师在车里整理文件，车灯的光映着他微驼的背。
风更大了。
周远山望着天际线处若隐若现的阴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守着刚浇筑的地基，雨水灌进胶鞋里，冷得刺骨。
那时他以为，最难的是扛住自然的考验；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困局，从来都藏在人心深处。
陆明哲的微信提示音再次响起。
周远山点开，是段视频。
画面里，一沓商票被投进碎纸机，齿轮转动的声响刺耳又清晰。
视频最后，出现一行字："下一局，我让你先看牌。"
周远山把手机收进西装内袋。
他转身走向人群，脚步比任何时候都稳——他知道，这一局虽然险胜，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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