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办公室的黑暗只持续了三秒。
吴律师划亮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出他泛青的下眼睑,指节抵着桌面,录音笔在两人中间投下细长的影子。荧蓝微光在他眼镜上跳动,像是某种无声的讯号。
林静的指甲掐进掌心,周远山在行业论坛上的笑脸突然浮现在眼前——他穿着深灰西装,举着鲁班奖奖杯说“建筑有生命”时,眼里的光像淬了钢,声音沉稳有力,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
“吴律,开灯。”她的声音比窗外的晚风还凉,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痛。
顶灯“啪”地亮起,吴律师的手还悬在开关上,指缝间夹着半支没点燃的烟。烟卷微微发潮,烟草味混着空气中的纸张霉味,在狭小空间里氤氲开来。
他向来讲究,此刻衬衫领口歪了两颗纽扣,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我下午查工商系统,宏远贸易的股东结构做了七层嵌套,用离岸公司当壳……”他扯了扯领带,布料摩擦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底层穿透后,实控人是远山建设旗下的投资公司,持股比例99%。”
林静的后槽牙咬得发酸,像是吞下了未熟透的青橄榄。
她想起上周在工地挖到的海砂,含泥量超标30%的灰黄色颗粒混在钢筋间隙里,像腐烂的脓。指尖残留着那种粗粝的触感,甚至还能闻到那股咸腥与铁锈交织的味道。
“王老师说‘周总那边交代了’,指的是周远山?”
“不。”吴律师从公文包抽出一沓文件,最上面是远山建设2021年的董事会决议,“周远山两年前就把经营权交给长子周拓了,现在他挂名董事长,实际决策在周拓手里。”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金属边框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宏远贸易的业务审批单上,有周远山的电子签名——时间是三个月前。”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两人同时抬头。
郑官员提着保温桶站在门口,额角沾着细汗,藏蓝制服的袖扣没扣,露出手腕上的红绳:“老吴给我发了定位,我买了鸭血粉丝汤。”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蒸汽掀开盖子,混着混凝土腥味的香气里,他压低声音,“林工,我刚从档案馆出来,远山建设近三年中标的六个保障房项目,图纸审批都走了‘绿色通道’。”
林静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轻响,木质桌面传来细微震动。
她记得那些保障房的位置——老城区拆改区,住着退休教师、公交司机、医院护工,楼下的小超市总飘着糖炒栗子香。那是一种焦糖和油脂混合的甜腻,让人想起童年冬日的街巷。
“绿色通道需要主管副局长签字。”
“马向东。”郑官员从口袋摸出张皱巴巴的便签,上面用红笔圈着三个字,“市住建局分管审批的副局长,上周刚主持了‘优化营商环境’发布会。”
吴律师的烟盒在桌上磕出声响:“我查过马向东的老婆,她名下有三家贸易公司,其中一家叫‘恒通建材’——”他翻开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林静看见网页上的工商信息,“恒通建材的主要客户,是宏远贸易。”
混凝土腥味突然变得浓烈,像是从地下深处涌上来的一股湿气。
林静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木腿摩擦瓷砖的声音让人心悸。
她走向窗边,玻璃上倒映着三人紧绷的脸——吴律师的烟烧到过滤嘴,郑官员的红绳随着手指抖动,自己的瞳孔里,霓虹灯的光斑碎成一片。
“找张线人。”她转身时,手机在桌上震动,是小王发来的定位:“老地方到了。”
张线人的仓库在城乡结合部。
铁门生锈的缝隙里漏出霉味,林静踩过满地碎砖,听见脚下沙粒滚动的窸窣声,像踩在枯叶上。她看见阴影里的男人缩在破沙发上,脚边堆着空啤酒罐,铝罐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西十来岁,穿褪色的蓝布工装,左手小指少了半截,见林静进来,立刻站起来,后背撞翻了椅子,木头砸地的闷响惊飞了角落的老鼠。
“林工。”他声音发哑,喉结动了动,“我不该收你那五千块……”
“你女儿的手术费还差三万。”林静没接话,从包里取出个牛皮纸袋,“这是市立医院的账户,我联系了心外科主任,下周三能加台。”
张线人的呼吸突然粗重,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盯着纸袋,小指的断口处泛着白,那是当年在工地被钢筋砸断的——林静看过他的工伤记录。那一刻,她仿佛又闻到了那天工地上的铁锈味。
“他们说……说要是敢乱说话,我闺女的引流管会被拔。”他突然蹲下,双手抱头,“上个月我看见周拓的司机往马局长家送了两箱茅台,箱子里垫的是银行捆钞纸……”
林静蹲下来,与他平视。
仓库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光斑落在他泛红的眼尾,像一只垂死的萤火虫。
“你女儿住在11楼,病房窗户能看见对面的保障房工地。”她轻声说,“那些楼用海砂填的,风大的时候,墙皮会往下掉石子。”
张线人猛地抬头。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像久旱的土地突然落雨。
他从工装内袋摸出个生锈的U盘,金属表面刻着“2021-07”,冰冷而粗糙:“这是宏远贸易的送货单备份,我当年管过三个月仓库。”他的手指擦过U盘,“每车海砂的签收人都是马向东的秘书小陈,送货时间都在周五晚上十点后。”
吴律师的笔记本电脑在仓库桌上发出轻响。
当“2021年7月15日 宏远贸易 海砂200吨 签收人:陈默”的条目跳出来时,郑官员的钢笔“啪”地断了墨。
他盯着屏幕,喉结动了动:“陈默是马向东的机要秘书,跟了他八年。”
“查资金流向。”林静的指甲在U盘上压出浅痕,“宏远贸易付给恒通建材的货款,有没有回流到马向东亲属账户?”
吴律师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突然顿住。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反常:“2021年8月,恒通建材向‘东盛投资’转账三百万,东盛投资的法人……”他咽了口唾沫,“是周拓的大学同学。”
仓库外传来汽车鸣笛。
林静猛地抬头,透过满是灰的窗户,看见路口那辆黑色大众又出现了,车灯在暮色里像两只红眼睛。
小王的电话同时打进来,声音带着紧绷:“林工,我在路口看到两个穿黑夹克的,一首盯着仓库门。”
“走。”林静抓起U盘塞进胸罩内侧,动作快得像当年在工地爬脚手架。
她看向张线人,“今晚去市立医院,报你女儿的名字,护士会带你去特护病房。”
张线人还没说话,仓库的铁门“哐当”被撞开。
穿黑夹克的男人冲进来时,林静己经拽着吴律师往后门跑。
郑官员落在最后,抄起半块砖砸向追来的人,砖块擦着对方耳朵砸在墙上,石灰粉簌簌落下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粉尘味。
他们钻进小王的车时,后车灯的红光己经贴到后挡风玻璃。
小王踩下油门,车子像脱缰的牛冲进车流。
林静系安全带的手稳定得反常,她盯着后视镜,黑色大众在第三个路口跟丢时,突然说:“去滨江路。”
“林工?”小王从后视镜看她。
“那里有个菜市场,晚上人多。”她摸出手机,给张线人发了条消息:“关机,换电话卡。”
车子拐进滨江路时,路灯刚好亮起。
林静望着车窗外的人流——拎着菜篮的老人,追气球的小孩,推三轮车卖烤红薯的小贩,烟火气裹着焦香涌进车窗,那是炭火炙烤下糖分焦化的味道。
她想起上周在保障房工地遇到的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说:“闺女,这楼能扛住台风不?我孙子还没娶媳妇呢。”
“停这儿。”她指着菜市场入口。
三人下车时,黑色大众刚从路口转进来,被卖水产的三轮车堵在路中间。
林静混进买螃蟹的人群,听见吴律师在身后压低声音:“马向东下周要去省住建厅开会,这几天应该在局里。”
“查他的行程。”林静的声音被卖鱼的吆喝盖住,“重点是陈默。”
郑官员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
他盯着前方的报刊亭,穿藏蓝制服的男人正低头买报纸——是马向东。
他今天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着,左手无名指的金戒指在路灯下闪了闪。
林静的呼吸顿住。
她看见马向东接过报纸,转身时,西装内袋露出半张红色请柬——是周拓的婚礼请柬,烫金的“周拓&苏雨桐”在暮色里格外刺眼。
“林工?”吴律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静没回头。
她望着马向东钻进黑色奥迪,车牌尾号是“8888”。
风掀起她的衣角,混凝土腥味里混进烤红薯的甜香,像某种荒诞的隐喻。
“明天去住建局查档案。”她转身时,目光落在吴律师胸前的工牌上——他的律所挂靠在住建局法律顾问名录里,“以审核保障房项目合规性的名义。”
郑官员推了推眼镜:“需要我帮忙打招呼吗?”
“不用。”林静摸出U盘,指腹擦过上面的刻痕,“陈默每天早上八点半到局里,会先去二楼茶水间泡咖啡。”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用的马克杯是蓝色的,印着‘优秀员工’。”
吴律师和郑官员同时看向她。
林静没解释——她昨晚翻遍了住建局近三年的监控录像,每一帧都看得眼睛发疼。
她望着夜色里渐远的奥迪,突然想起张线人说的话:“陈默每次签收海砂,都会在送货单背面画朵小花。”
那是他女儿最喜欢的太阳花。
夜风卷着报纸飞过脚边,头版标题是“保交楼专项行动取得阶段性成果”。
林静弯腰捡起报纸,折叠处露出一行小字:“市住建局将开展建筑材料专项检查”。
她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金属撞击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回律所。”她转身走向停车的地方,高跟鞋叩在地面,每一步都像敲在生锈的钢筋上,“得给陈秘书准备份‘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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