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冬
黄浦江的风像浸了冰碴子的破麻布,抽在人脸上生疼。外滩那些洋行大楼亮晃晃的霓虹灯招牌,照得苏州河污黑的水面浮起一层油汪汪的彩,可这点亮儿穿不透上海滩的阴冷。租界成了孤岛,铁丝网后头是日本兵的刺刀寒光,里头呢?是醉生梦死的舞厅喇叭响,还有银行柜台后头金条碰撞的叮当声。
上海商业银行大堂暖得过分。头顶那三座黄铜大吊灯洒下热烘烘的光,空气里飘着巴西咖啡豆的焦香和印度线香的甜腻味儿,混着新印钞票的油墨气。
沈墨白身上那套英国呢子西装,剪裁贴身得像是第二层皮,金丝眼镜腿上缠着细细的金链子。他半个身子斜靠着红木柜台,正对着个绷着脸的胖太太,脸上挂着银行伙计特有的笑——又客气又假模假式。
“陆太太,真真对不住,您这笔款子数目太大了,”沈墨白声音滑溜得像苏州河上的乌篷船,食指关节轻轻敲着台面上那张盖着红戳的公告,“新章程卡着呢,总得走个过场。您是我们头等贵宾,最多到明天中……”
“哐啷啷——”
毫无征兆!
巨大的爆炸声浪如同冰河骤然炸裂,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门连同门框,在狂暴的撞击下瞬间粉碎。成千上万片锋利的碎玻璃碴子,混着外面刺骨的寒气和硝烟味,如同暴雨般泼洒进来。
“76号抓人!都他妈给老子趴下!动一下老子崩了他!”
炸雷似的吼声盖过了一屋子的女人尖叫,碎玻璃碴子还在空中飞溅,七八个穿黑短打的汉子己经撞开稀烂的门框冲了进来。领头的是个刀疤脸,手枪管子上还沾着灰,一双绿豆眼在大厅里扫来扫去。
刀疤脸皮鞋踩在玻璃渣子上咯吱响,他身后两个喽啰拖着个血葫芦一样的人,“噗通”一声,就甩在大厅正中央的光滑大理石地上。那血葫芦身上的灰布长衫全被血浸透了,紫黑紫黑的一大片。脸上糊满血块子,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破眼镜歪在一边。腿软得像面条,趴那儿只剩进气儿没出气儿了。
沈墨白腰杆依旧挺得笔首,甚至连头都没有偏一下。但他镜片后的眼皮,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跳动了半下。那身被血染得看不出本色的破烂长衫,他认得出来——是统计处闷葫芦赵海生今早上穿的那件!
地上那血糊糊的玩意儿,好像被冰碴子扎醒了似的,脑袋瓜子硬生生从血里拔了起来。他那只能睁开的眼珠子,浑浊得像混了泥浆的水,慢腾腾地挪着。扫过那些缩在墙角发抖的客人,扫过疤脸王那帮子恶鬼,最后……那眼珠子迟迟疑疑,粘在了沈墨白脸上。
就那么一小会儿,短得跟心跳空了一拍似的!
可沈墨白浑身的血,就在那一眨眼的功夫,凉透了!像被整个摁进黄浦江冬天的冰窟窿里!那眼神他见过——在闸北地牢里见过的,那些骨头被碾碎了的人,临死前抓救命稻草的眼神!
“赵……科……”血葫芦喉咙里发出两声破音,身体猛地向上挺了一下。
刀疤脸绿豆眼一瞪,脸上那道疤抽得跟活蜈蚣似的:“抄家伙!”他枪管首接扫向沈墨白那片柜台,“给老子搜!就这儿!信贷部!档案库!这狗东西准在这递过东西!拆门!”一群黑皮狗嚎叫着扑向各处门口。
混乱里,沈墨白像根钉死在甲板上的桅杆。他眼角余光扫到了银行西南角——财务科那扇雕花橡木门开着条窄缝,他老的对头陆明真一身笔挺的哔叽西装,正冷冷朝这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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