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刺破耳膜时，林辰正盯着导航上的红色拥堵线皱眉。他刚结束一台连续八小时的中医会诊，白大褂口袋里还揣着患者家属塞的喜糖，玻璃反光里能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
下一秒，剧烈的撞击从右侧传来。方向盘猛地脱手，安全气囊带着火药味炸开，他的额头撞在冰凉的塑料上，意识像被按进水里的海绵，迅速下沉。最后的念头是——那袋喜糖的奶味还挺浓。
再次有知觉时，不是消毒水味，是呛人的药苦。
朱见济睫毛颤了颤，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他费力睁开条缝，看见的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绣着缠枝莲的明黄色帐顶，流苏垂在眼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水……”他想喊，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殿下醒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朱见济转动眼珠，映入眼帘的是张太监脸——藏青蟒纹袍，鬓角泛白，眼角堆着笑，可那笑意没到眼底。
这张脸在脑海里和另一张重叠。属于十岁孩童的记忆碎片涌上来：明黄的宫殿，药碗的苦涩，还有这个自称“刘忠”的贴身太监，总在喂药时盯着他的喉结动。
林辰的记忆还停留在车祸瞬间的剧痛里。他是市中医院最年轻的博士，主攻中药毒理，昨天还在实验室分析草乌的生物碱成分，怎么一睁眼……
鼻尖突然捕捉到药味里的异样。那股若有若无的麻腥气，像极了炮制过的草乌！他猛地绷紧脊背，中医本能让他瞬间警醒——草乌碱过量会麻痹神经，慢性中毒的症状和体虚衰败几乎无异。
冷汗顺着鬓角滑进枕头。更多记忆碎片冲撞过来：历史书上关于景泰帝独子朱见济的记载，五岁被立为太子，不久后“病亡”；眼前这具身体半年来日渐羸弱，太医换了三拨，药汤不断却不见好转……
“殿下，您可算醒了。”刘忠端着白瓷药碗凑过来，银匙在碗沿敲出轻响，“太医说这帖加了野山参，补元气的，老奴给您吹凉了。”
药碗递到眼前时，朱见济清楚看见碗底沉着灰褐色渣子。草乌炮制后呈乌黑色，混在黄芪、当归的药渣里极难分辨，但那股子藏在药香后的麻味，骗不了浸淫中药多年的他。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锦被，指节泛白。原来不是病，是有人要他死。
“烫……”朱见济偏过头，避开递来的药匙。车祸的眩晕感还在，正好做掩饰。他得拖延时间，车祸没死成，不能刚睁眼就被毒死。
刘忠果然收回手，对着药匙轻轻吹气，鬓角的白发在光线下闪了闪。“老奴再吹吹，殿下慢些喝。”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握着药碗的手指却微微发紧。
朱见济盯着那褐色药汁，脑子里飞速盘算。草乌慢性中毒，症状隐蔽，最适合伪装成“体虚”。是谁要杀一个十岁的孩子？记忆里那个总拧着眉的父皇？还是偶尔来探望，眼神像冰锥的孙太后？
“咳咳……”他突然剧烈咳嗽，身子往前一倾，胳膊“不小心”撞翻了刘忠手里的药碗。白瓷落地的脆响在安静的寝殿里格外刺耳，褐色药汁溅在明黄地毯上，洇出丑陋的痕迹。
“哎呀！”刘忠慌忙去扶，声音里带着惊惶，“殿下怎么如此不小心……”
朱见济咳得眼泪首流，趁机深吸口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才那瞬间，他看见刘忠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快得像错觉。
外面传来脚步声，小太监掀帘进来：“刘伴伴，陛下让奴才来看看殿下……”
“快传太医！”刘忠的声音陡然拔高，“殿下喝药时呛着了，现在晕过去了！”
混乱中，朱见济悄悄蜷起手指，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他保持清醒——车祸把他送到这个鬼地方，总得先活下去。
御书房的地龙烧得太旺，朱祁钰解开龙袍领口的盘扣，还是觉得闷。他把奏折往案上一摔，明黄袖摆扫过砚台，墨汁溅在“南宫”二字上，晕成一团黑。
“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他低吼，声音撞在雕花梁柱上，弹回来更显烦躁。案上奏折十有八九在说太上皇，有人说该给南宫添个暖炉，有人说该让宗室去请安，字里行间全是试探。
太监金英垂着手，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捏着奏折的手指泛白。这位新君登基三年，龙椅还没坐热，南宫那位就是根拔不掉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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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猛地起身，龙椅被撞得往后挪半尺。“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说精神好些了吗？”
“许是……药太烈？”金英斟酌着，“太医总说殿下虚不受补。”
朱祁钰踱着步，靴底在金砖上踩出沉闷声响。他想起半月前去东宫，儿子躺在床上，脸白得像宣纸，喊他“父皇”时气若游丝。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
他能从亲王坐上龙椅，靠的是土木堡的血，靠的是于谦那句“社稷为重”。可那些老臣心里，未必认他这个“代宗”。若见济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想。
“摆驾东宫。”他沉声道，脚步没停。
金英连忙跟上，看着陛下急匆匆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这位陛下再刚硬，提到太子也会软三分。只是不知，这份心软够不够护得住那位病秧子殿下。
慈宁宫佛堂里，檀香混着寒气飘进来。孙太后捻佛珠的手停在第三十二颗，烛火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阴影。
“刘忠那边，妥帖吗？”她声音很轻，像落在雪地的羽毛。手里紫檀佛珠被盘得发亮，每颗都透着温润的光。
曹吉祥躬着身，几乎要贴到地砖上：“回太后，草乌加得极轻，每日一点，看着就像体虚。今日殿下喝药时晕了，太医诊不出异样。”
孙太后嘴角勾起抹淡得看不见的笑，继续捻珠。“虚不受补，这个说法好。”她想起南宫那个儿子，朱祁镇被软禁三年，鬓角都白了，上个月递纸条说想要盆腊梅，她没应。
若不是朱祁钰篡位，她的儿子还是九五之尊，哪用得着在那方寸之地盼腊梅？朱见济这个太子，本就不该存在。
“不能急。”她缓缓道，指尖划过佛珠，“得让他自己‘熬不住’。太医院那边……”
“李太医的小孙子在太学，”曹吉祥压低声音，带着得意，“奴才让人给那孩子送了支狼毫笔，他诊脉时只会说‘元气亏损’。”
孙太后没再说话，佛堂里只剩佛珠相撞的轻响。曹吉祥垂着头，眼角余光瞥见香炉里的三炷香，烟柱笔首向上，却在房梁下打了个旋，散了。他心里突然有点发慌，想起刘忠说，今日太子撞翻药碗时，眼神似乎亮了下。
东宫寝殿里，朱见济“晕”着，耳朵却竖得老高。他听见刘忠和太医的对话，李太医果然只说“体虚”“需静养”，连脉案都懒得细说。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朱见济睫毛颤了颤，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见济怎么样？”朱祁钰的声音比御书房里柔和许多，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朱见济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地对上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没说话，只眨了眨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进鬓发。十岁孩童的脆弱，此刻是最好的武器。
“父皇……”他声音嘶哑，带着刚醒的迷茫。
朱祁钰的手指顿在半空，原想探额头的手收了回去，转而拍了拍他的被子。“好好歇着，朕让御膳房炖燕窝。”
朱见济看着他转身时绷紧的肩背，突然轻声说：“药苦……”
朱祁钰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加些蜜。”
帘子落下的瞬间，朱见济闭上眼。他赌对了，这个父亲或许猜忌多疑，但对儿子的疼惜不是假的。
刘忠收拾碎瓷片的动作很轻，朱见济却能听见他指尖划过地面的声响。那道目光又在他脸上停了停，带着探究。
“殿下睡会儿吧，”刘忠的声音恢复了温和，“燕窝炖好老奴再叫您。”
朱见济没应声，呼吸渐渐放缓。车祸的剧痛仿佛还在骨髓里，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是林辰，也是朱见济，是死过一次的人。
草乌还在药里，阴谋还在暗处，但他握着别人没有的武器——知道自己会死，更知道怎么活。
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棂上，朱见济缓缓睁开眼。帐顶的缠枝莲在昏暗里像团模糊的影子，他伸出瘦弱的手，看着掌心淡淡的纹路。
车祸没能了结他，这皇宫也别想。
龙潜于渊，不是困于渊。他的挣扎，从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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