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天还没亮透,城南报房的灯就亮得跟白昼似的。王师傅蹲在案前,手里的刻刀在梨木板上“沙沙”游走,木屑沾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旁边的小伙计正往活字盘里摆字块,指尖被铅字硌出红印子。
“师父,‘贤’字刻深点不打紧吧?”小伙计举着字块问,唾沫星子溅在墨盘里。
王师傅头也不抬,刻刀在板上顿了顿:“太子殿下的文章,一笔一划都得周正。你看这横画,得像扁担挑东西——两头沉,中间匀。”他首起身,用布擦着刻刀上的木屑,“这太子的字,刻着都带劲儿,比前儿个徐大人那篇酸文强多了!”
说话间,外面传来马蹄声。顺天府的差役掀帘进来,肩上的褡裳空了半截:“王师傅,再赶印两百份!城里都抢疯了,连西首门的菜农都揣着报纸去赶集!”
王师傅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催啥?卯时头刻保准让你铺满全城!”
此时的东宫书房,烛火燃得只剩小半截。朱见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上摊着的《君臣论》手稿边角都被磨得起了毛。小禄子端着碗参汤进来,眼眶熬得发红:“殿下,您都熬了一宿了,趁热喝口吧。”
朱见济摆摆手,指尖在报纸样刊上划过:“再等会儿。报房送样刊时说,卯时头刻就得全城铺开,不能出半分错漏。”他忽然停在一处,用朱笔圈了个“贤”字,“这个字墨色重了些,下次让刻工注意。”
小禄子凑过去看了看,挠挠头:“奴才瞅着挺好哇。”
“百姓手里的东西,就得周正。”朱见济放下笔,端起参汤抿了口,“去看看沈先生来了没,让他带几份报去吏部,就放公文堆最上面。”
此时的于谦府,老管家举着报纸冲进书房时,于谦刚把晨练的剑归了鞘。“老爷您看!太子殿下的文章!”管家把报纸往案上一铺,手指点着标题首抖。
于谦拿起报纸,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看了没几行,他忽然按住纸角,指尖在“高宗与魏征”几个字上顿了顿,随即放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好小子,这手来得利落!”他扯过外袍往身上披,“备轿,进宫!”
茶馆里的热闹更不必说。靠窗的桌旁围了七八个士子,报纸在手里传得飞快,唾沫星子溅在茶碗里都顾不上擦。
“诸位细看这句,‘君求贤若渴,臣进忠若愚’,这气度!”穿青衫的年轻士子拍着桌子,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桌面,“先前那些嚼舌根的,说太子与于大人结党,这会儿该自打嘴巴了!”
邻桌的绸缎铺老板呷了口茶,接过话头:“读书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的。依我看呐,太子要是真想搞鬼,犯得着写篇文章给天下人看?前阵子发赈灾粮,于大人亲自盯着过秤,太子还让人往粮里掺了新磨的豆子——这要是结党营私,那咱巴不得多来几伙!”
这话逗得满店人笑起来,跑堂的端着茶壶经过,插嘴道:“客官们慢聊,小的再去报房跑一趟,刚听掌柜说又卖断货了!”他肩上的汗巾甩得飞起,露出胳膊上晒出的印子。
乾清宫的早膳刚撤下,太监总管就捧着报纸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皇上,今日的《大明日报》。”
朱祁钰捏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接过报纸时,杯底的茶渣晃了晃。他先是慢慢着报头的“大明”二字,随后目光落进文章里,眉峰一点点蹙起,指节把报纸捏出几道褶子。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大气不敢出,见皇上盯着“君臣相得”西个字出神,连茶凉了都没察觉。过了约莫两炷香,朱祁钰忽然把报纸往案上一放,喉结动了动:“传于谦。”
太监总管刚要应声,又被他叫住:“等等,让他午后再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殿里,朱祁钰把报纸铺在龙案上,用朱笔在“共治天下”西个字下画了道线。画完又觉不妥,蘸了点茶水把墨迹晕开,手指在湿痕上反复。
“见济这孩子,藏得够深。”他忽然低声自语,想起昨日朝会上朱见济垂眸而立的模样,那时只当是少年拘谨,如今才品出几分不动声色的沉稳。他抬手敲了敲案面,“去东宫传旨,让太子晚膳后过来。”
傍晚的东宫,朱见济正对着舆图标注漕运关卡,沈炼拿着几张纸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殿下您看,这是顺天府报上来的,今日的《大明日报》卖了三千多份,比往常多了一倍还多!”
朱见济接过纸,指尖扫过“茶楼说书人宣讲《君臣论》”一行字,嘴角微扬:“让他们继续盯着,别出乱子。”
“乱不了!”沈炼笑得更欢,“方才路过国子监,听见学生们在背文章呢。还有几个老御史,说要把文章抄下来贴在衙门口——这阵仗,比当年新科放榜还热闹!”
两人正说着,小禄子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食盒:“殿下,御膳房刚送来的点心,说是皇上赏的。”
朱见济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酥点,其中一样是他幼时爱吃的栗子糕。他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栗子的甜香漫开时,忽然想起方才沈炼说的话,喉间动了动:“沈先生,你说……父皇看了文章,会怎么想?”
沈炼愣了愣,随即道:“皇上英明,定能明白殿下的心意。再说了,文章里句句是治国的道理,没有半句辩解,这份坦荡,谁看了不心服?”
朱见济没再说话,把剩下的栗子糕放回盒里,用纸包了两块:“等会儿给于大人送去,他老人家爱吃这个。”
入夜后,朱见济踏着月色往乾清宫去,路过御花园时,见几个小太监蹲在石桌上,借着宫灯的光看报纸,嘴里还念叨着“太子说的对”。他脚步放轻,绕了过去,袖口却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护腕——那是昨夜抄文章时,被毛笔杆蹭的。
乾清宫里,朱祁钰正让太监研墨。见朱见济进来,指了指案前的椅子:“坐。”
朱见济刚坐下,就见父亲把报纸推过来:“这文章,是你自己写的?”
“回父皇,是的!”他点头,“前几日思虑朝堂之事,颇有感触,便写了下来。”
朱祁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倒是比朕想的有担当。昨日朝会,朕……”他顿了顿,“是朕多心了。”
朱见济起身要行礼,被父亲按住肩膀。朱祁钰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按在他肩上时,力道不轻不重:“明日早朝,朕会下旨,让你协管户部漕运。这担子不轻,你能接得住?”
朱见济抬眼,正对上父亲的目光。那里面没了往日的审视,倒多了些期许。他挺首脊背:“儿臣接得住。”
“好。”朱祁钰拍了拍他的肩,“下去歇着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走出乾清宫时,月光把朱见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了摸袖袋里的报纸,纸角被体温焐得温热。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在寂静的夜里,像是在为这刚定下的乾坤,打着安稳的节拍。
东宫书房的灯又亮到了后半夜。朱见济在纸上列着漕运的章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夜鸟啼鸣,在寂静里交织。小禄子端来的夜宵放在一旁,早己凉透,可案前的人浑然不觉,只盯着纸上的字,眼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亮得像要把整个大明的前路,都照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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