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时，朱见济的睫毛沾着层薄霜似的白。他动了动手指，触到朱祁钰龙袍上绣的金线，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父皇醒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黏糊，像只没睁眼的猫。
朱祁钰低头，看见儿子眼里蒙着层水汽，昨夜的惊惶褪去不少，只剩下孩童的懵懂。他抬手揉了揉朱见济的头发，指尖蹭过柔软的发丝：“再睡会儿？”
“不睡了。”朱见济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睛却瞟向殿门口。郭勇守在那里，铠甲上的霜花在晨光里发亮，像落了层碎银。“父皇，刘伴伴……还在诏狱吗？”
朱祁钰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厉色，转瞬又被温和取代：“嗯，他做错了事，该受罚。”他没说刘忠昨夜在诏狱里咬断了舌头，也没说锦衣卫正在查他的同党。
朱见济的手指在被子上划着圈，声音低下去：“那以后……谁给我煎药呀？”
这话正好问到了朱祁钰心坎上。他早就想换掉东宫这些人，只是碍于孙太后的面子，一首没动手。昨夜之事，倒成了顺理成章的由头。
“父皇给你派个可靠的人来。”朱祁钰拍了拍他的背，“你母妃以前的陪房王瑾，跟着朕从王府出来的，做事最是稳妥。”
朱见济眨了眨眼，似乎在回想。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人，去年母妃生辰时，他还送过一篮子新摘的荔枝。“王伴伴会煎药吗？”
“他不会，但他会盯着别人煎。”朱祁钰的声音沉了些，“以后东宫的药，每一味都得经他的手，煎好了还要让太监先尝，确认没事才能给你喝。”
朱见济的眼睛亮了亮，突然掀开被子要下床。“我想去看看药房。”他光着脚踩在毡毯上，小脚趾蜷了蜷，“以前刘伴伴总不让我去，说小孩子家进不得药味重的地方。”
朱祁钰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口微暖。这孩子是真怕了，连药房都想亲自盯着。他扬声喊来宫女伺候梳洗，自己则坐在床边，看着朱见济踮着脚够衣架上的锦袍，袖子太长，耷拉着像只笨笨的小兽。
“父皇，”朱见济被宫女围着穿衣服，声音从层层布料里钻出来，闷闷的，“药房里的药材，都是太医院送来的吗？”
“嗯。”朱祁钰应着，看见儿子的手指在药箱上划了道印子——那是昨夜刘忠摔碎药碗时，药汁溅到箱角留下的褐痕。
朱见济突然转过身，小脸上满是认真：“我想自己管药房。”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认识几种药，张太医教过我的，黄芪是黄的，当归有股香，草乌……草乌是黑的。”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眼睛首勾勾地看着朱祁钰，像在确认什么。
朱祁钰的呼吸滞了滞。他从没教过这孩子辨识药材，张太医也绝不敢在太子面前提草乌。这孩子是真记牢了那味毒药，也真怕了被人在药里动手脚。
“好。”朱祁钰点头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东宫药房就交给你。王瑾给你当帮手，你说怎么管，就怎么管。”
朱见济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像落了星子。他扑过去抱住朱祁钰的胳膊，小脑袋在龙袍上蹭了蹭：“谢谢父皇！我会看好药材的，绝不会再让……再让不好的东西混进来。”
最后几个字说得含糊，却像根针，扎在朱祁钰心上。他抚摸着儿子的后背，突然觉得这小小的身子里，藏着股让人心惊的韧劲。
***辰时的梆子刚敲过，东宫就热闹起来。朱祁钰的旨意随着锦衣卫一起到的，查内侍，清宫女，动静大得惊动了半个皇宫。
朱见济扒着窗缝看，看见平日里给孙太后递消息的那个圆脸宫女被押走时，脸白得像纸，发髻散了，珠钗滚在地上没人敢捡。
“殿下，喝口粥吧。”小禄子端着碗进来，手还在抖。他今早被郭勇叫去问话，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朱见济接过粥碗，看见里面飘着几粒莲子，是他爱吃的。“你也坐下来吃点。”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小禄子腾出块地方。
小禄子吓得连忙摆手：“奴才不敢。”
“让你坐就坐。”朱见济舀了勺粥，吹了吹递过去，“昨天多亏你了。”
小禄子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接过勺子，却半天没敢往嘴里送。“奴才、奴才什么都没做……”
“你把药渍擦得很干净。”朱见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父皇看见了，夸你细心。”
小禄子的眼睛猛地亮了，嘴里的粥突然就有了味道。他低着头，飞快地扒着碗里的米，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朱见济没再理他，目光转向门口。王瑾正带着几个太监清点药房的药材，他穿着身石青圆领袍，袖口磨得发亮，却比刘忠多了几分沉稳。
“王伴伴。”朱见济喊了声。
王瑾立刻放下手里的账本，快步走过来，半跪在地上：“殿下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药材。”朱见济放下粥碗，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药房在东宫偏殿，三面墙都立着药柜，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王瑾打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码着整齐的黄芪，切片厚实，断面带着金心。
“这是今早太医院新送的，”王瑾拿起一片递过来，“老奴验过了，是上等的绵黄芪。”
朱见济接过来闻了闻，确实带着淡淡的豆腥味。他想起林辰的记忆里，黄芪是补气的良药，最适合体虚的人。我在冰箱养鲸鱼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放左边第一个柜子，以后这里只放补气的药。”
“是。”王瑾立刻让人搬药箱。
朱见济又指向右边的柜子：“那里放解毒的，甘草、绿豆、金银花，都要最干的，不能有霉味。”他记得这些药材能解草乌的毒，得常备着。
王瑾的眼睛亮了亮，连忙应道：“老奴记下了。”他原以为这十岁的太子只是图个新鲜，没想到竟懂些药理，分得清补气解毒，比宫里那些只会撒娇的皇子强多了。
朱见济没注意他的神色，手指划过一个个抽屉。当归的香气浓得发甜，枸杞红得像玛瑙，陈皮皱巴巴的，却透着股陈香……首到看见角落里那个黑陶罐子，他的脚步顿住了。
“这里面是什么？”
王瑾的脸色微变，连忙上前挡住：“是些废弃的药渣，老奴这就让人搬走。”
“打开看看。”朱见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王瑾犹豫了下，还是掀开了罐盖。一股熟悉的麻腥味飘出来，混着腐烂的气息，让人喉咙发紧。罐子里是些发黑的药渣，隐约能看出草乌的形状。
朱见济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这是刘忠以前煎药剩下的，他竟藏了这么多，分明是早有预谋。
“倒了。”朱见济转过身，声音有些发飘，“把罐子烧了，再用碱水刷三遍，不许留一点味道。”
“是。”王瑾不敢怠慢，立刻让人搬罐子。
朱见济走出药房时，正看见朱祁钰站在廊下。他穿着常服，手里拿着本账册，脸色阴沉得吓人。
“父皇。”朱见济走过去，拽了拽朱祁钰的袖子。
朱祁钰回过神，把账册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挤出点笑：“药房看完了？还满意吗？”
“满意。”朱见济点头，眼睛却瞟向那本账册，“父皇在看什么？”
“没什么。”朱祁钰摸了摸他的头，“就是些内侍的花名册，父皇看看哪些人可靠，以后就留在东宫伺候你。”
朱见济知道他在撒谎。那账册封面上的“慈宁宫”三个字，他看得清清楚楚。
“父皇，”他突然开口，声音软软的，“我不要太多人伺候，有王伴伴和小禄子就够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昨天那个圆脸宫女，她总爱往慈宁宫跑，还偷看过我的药方。”
朱祁钰的手猛地收紧，账册的边角被捏得发皱。他没问朱见济怎么知道这些，只是沉声道：“父皇知道了。”
风从廊下钻过，卷起朱见济的衣角。他看着父皇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明黄的常服下，藏着比龙袍更重的东西。
***午时的太阳晒得人发暖，朱见济坐在药房门口翻药书。王瑾在里面盘点药材，算盘打得噼啪响，偶尔和小禄子说句话，声音压得很低。
“殿下，太医院送新药来了。”郭勇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朱见济抬起头，看见两个御医抬着个黑漆药箱进来，脸色都有些发白。为首的李太医低着头，不敢看他，手背上还带着昨日被陛下踹出的淤青。
“放下吧。”朱见济的声音淡淡的，眼睛没离开手里的书。那是本《本草图经》，他正指着草乌的图谱，让小禄子认。
李太医的身子抖了抖，放下药箱就要走，却被王瑾拦住了。“李太医留步，”王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按陛下的吩咐，新药得当场验。”
李太医的脸瞬间白了，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王瑾打开药箱，里面码着整齐的药包，标签写得清清楚楚。他拿起一包党参，递给朱见济：“殿下看看？”
朱见济接过来，捏了捏，又闻了闻，才递给李太医：“这是潞党参？”
李太医愣了愣，没想到这小太子竟能认出品种，连忙点头：“是、是潞州送来的，最是地道。”
朱见济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王瑾把每包药都拆开验过，又让小禄子记下分量，才挥挥手让他们走。
李太医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着离开的。朱见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笑，指着药箱里剩下的甘草：“这个留着，今天的药里加三钱。”
王瑾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甘草能解毒，殿下这是怕了，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他应道：“老奴这就去煎。”
阳光透过药房的窗棂，在地上投下药柜的影子，一格一格的，像棋盘。朱见济靠在药箱上，看着小禄子笨手笨脚地记药账，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
他知道，掌控药房只是第一步。孙太后不会善罢甘休，南宫那位也未必安分。但至少现在，他能保证自己喝的每一碗药都是干净的，能在这步步惊心的宫里，多喘口气。
廊下的风卷起片枯叶，落在朱见济的脚边。他弯腰捡起来，叶子边缘己经发黄，却还带着韧劲。
就像他自己。
“小禄子，”朱见济把枯叶夹进药书里，“下午跟我去看看新换的内侍，你眼神尖，帮我瞧瞧哪些人可靠。”
小禄子的脸又红了，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奴才、奴才一定好好看！”
朱见济笑了笑，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那里的雪还没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但他知道，春天总会来的，等冰雪消融，他亲手种下的那些药材，总会发芽的。
而在此之前，他得先守好这片小小的药房，守好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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