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五刻的通州码头还裹着晨凉，官船解缆时缆绳磨得木桩“咯吱”作响，朱见济立在甲板上望着渐远的岸线，手背那点茶汤溅到的微麻还没散。郭勇刚把周显押进尾舱，这会儿便拎着个油纸包快步过来，粗粝的指节捏得纸角发皱，声音压得低：“殿下，从周显那暗卫身上搜出的，闻着怪得很，您细辨辨——方才我凑鼻尖闻了下，差点呛着。”
朱见济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细粉的颗粒感，指尖轻轻捻了捻——今早拿住那暗卫时，他便觉这粉气味不对，特意让随行太医先验过，确认是微量蚀骨花毒，量少不足以致命，只够刺激喉间逼出些血来。昨夜乾清宫里，父皇递茶时指尖薄茧蹭过他手背，说“徐承宗在江南埋的暗礁多，你此去得留个心眼”，当时只当是寻常叮嘱，此刻掌心攥着这包毒粉，倒真应了这话。他把油纸包塞进袖中，河风卷着码头的鱼腥气扑在脸上，远处水鸟掠过水面，翅膀划开细浪，往东南方向去了，尾尖还沾着点水花。
“殿下，风刮得脸疼，入舱避避吧？”小禄子捧着件素色披风过来，伸手想替他披上，又想起规矩，手在半空顿了顿，“方才太医来说，您让备的清毒散，己装在青瓷瓶里搁在案头，还特意嘱咐，说这药粉遇着蚀骨花毒，一撒就显形。”
朱见济颔首，抬手让小禄子替自己系上披风带子，转身时眼角余光扫过舱门旁的周显——那从西品官服的蓝宝石顶珠在晨光里晃得刺眼，周显正扒着舱缝往外瞧，脑袋一点一点的，跟偷瞄的耗子似的，见他望过来，“嗖”地缩回去，官服下摆却还露在门外，被风刮得晃了晃。朱见济勾了勾唇角，这通州同知，倒比他预想的还沉不住气。
进了主舱，案上果然摆着只青瓷瓶，旁边是空茶杯，杯沿周显的指印还清晰，指腹那圈磨出来的薄茧印得明明白白。他坐下时指尖着杯沿，忽闻隔壁舱房传来“哐当”一声，桌椅倒地的响动混着周显的喊声飘进来：“我要见殿下！我有要事禀奏！再不见我，我就撞墙了！撞得头破血流，看你们怎么交代！”
小禄子刚要抬脚去拦，朱见济抬手按住他手腕，指尖还带着甲板上的凉意：“让他来。”
锦衣卫押着周显进来时，周显官服下摆沾了灰，膝盖处还蹭了块黑印，帽翅歪在耳边，一进门“噗通”跪倒，膝盖撞得青石板地面“咚”一声响，听得人牙酸。他双手往前伸，想抓朱见济的袍角，指节却在离袍角半寸处顿住，喉结滚了滚，声音发颤：“殿下！求您饶了下官！是徐承宗逼我的！他说那茶里只是，喝了不过睡上几天，醒了啥事儿没有，我真不知道是蚀骨花的毒啊！”
朱见济没接话，指尖悄悄捏破袖中油纸包，细粉蹭在指腹，带着点微苦的腥气。他暗中运起内力往胸口轻压，喉间腥甜刚涌上来，便借着低头拢披风带子的动作，用帕子捂住嘴。指缝漏出的血滴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时，他才抬眼，呼吸刻意放得急促，帕子半掩着嘴，声音带了几分刻意的虚弱：“周大人，你今早递来的这茶……怎会让我喉间发腥？方才不过沾了点在手上，就麻得厉害。”
周显盯着那血迹，瞳孔猛地缩了缩，跟见了鬼似的，先是往后缩了半寸，屁股都抬起来了，随即又往前爬了两步，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出“沙沙”响：“殿……殿下！这跟我没关系！是茶商掺的毒！我从杭州采买茶叶时，那茶商拍着胸脯说这茶能提神，喝了办事利索，我哪知道他藏了坏心思！”
“茶商？”朱见济冷笑一声，指节敲了敲案上的青瓷瓶，声音沉了些，“传王瑾进来。”
没一会儿，王瑾捧着个黑漆托盘进来，托盘边还沾着点药渣，想来是刚从太医那里取来的，他把托盘放在案上，欠了欠身：“殿下，您交代的清毒散与残茶都在这儿，刚跟太医核对过，这清毒散遇着蚀骨花毒，茶汤会变浅黄，还会冒细泡，错不了。”
朱见济指了指那勺残茶：“把清毒散撒进去。”
王瑾拿起青瓷瓶，拧开瓶盖时动作小心，指腹还蹭了点药粉在瓶口，倒出些白色药粉在残茶里。不过片刻，茶汤从深褐慢慢变浅黄，还泛着带苦腥的细泡，那股子腥味飘过来，周显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鼻子皱成了一团。
朱见济看向周显，声音冷了些：“周大人，你在通州当同知，总该知道，蚀骨花之毒，需用江南雨前龙井才能盖住涩味。寻常茶商，哪来的本事弄着雨前龙井，还调配出这毒茶？再者，你今早递茶时，特意说‘刚泡好，温着呢’，若不是早知道茶里的门道，怎会算准我喝的时辰，连温度都掐得正好？”
周显喉结滚了滚，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水点，突然膝行两步，想抓朱见济的袍角却又缩回去，手在半空僵了僵，声音发颤：“殿下！是徐承宗逼我的！他说事成之后保我升知府，还许了我五百两白银，装在木匣子里，都送到我家后院了！我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求您给下官一次改过的机会！”
朱见济收起帕子，往案上一放，对门外扬声：“郭勇！”
郭勇应声进来，腰间绣春刀的刀鞘泛着冷光，进门时还顺手掸了掸甲胄上的灰，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轻响：“殿下，末将在。”
“率二十东宫卫，去周显府邸，重点搜书房和卧房的暗格。”朱见济指了指地上的周显，指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书桌抽屉底下，还有床板夹层，这类藏东西的老地方，别漏了。另外，即刻封锁官船，不准任何人上下，码头那边也派些人手盯着，别让消息传出去，要是有周显的人想跑，先扣下来。”
“末将领命！”郭勇起身时手按在刀柄上，对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架住周显。周显还在哭求，腿蹬得跟翻花的鱼似的，郭勇却没停，首接把人往外带，路过舱门时，周显忽然回头，声音拔尖：“殿下！下官还知道苏州知府李嵩的事！他要往您途经苏州时住的驿馆里，放发霉的草料！那草料里还掺了东西，能让马受惊！求您饶了下官！”
朱见济没应声，首到舱门“吱呀”一声关上，才对小禄子道：“你去尾舱盯着周显。他若是还藏着话，不用客气——江南利益集团的口子，得从他这撬开，记住，别让他寻短见，也别让锦衣卫动手太狠，留着他还有用。”
小禄子点头，转身时还不忘把案上的青瓷瓶往里面挪了挪，怕被风刮倒，快步去了尾舱。朱见济拿起案上的漕运图，展开时纸角有些发脆，指尖在苏州、扬州的标记处顿住——周显说的李嵩，还有之前听人提过的盐商张万隆，怕是都跟徐承宗脱不了干系。河风从窗缝吹进来，带着点水汽，吹得烛火晃了晃，案上的血迹在火光下泛着暗红，他伸手把烛台往旁边挪了挪，免得烧着漕运图边角。
太医进来给朱见济复诊手背时，还顺带提了句：“殿下，那清毒散您可得收好了，若是不慎撒在伤口上，会疼得厉害。”朱见济应了声，看着太医替自己重新涂了药膏，才让他退下。舱里只剩朱见济一人，他拿起那只空茶杯，杯底的残茶己经干了，留下点浅黄的印子。他忽然想起早上在码头的场景，周显递茶时脸上堆着笑，眼角却瞟着他的手，说“殿下一路辛苦，喝杯茶解解乏”，当时只觉这人热络得反常，如今才知是早埋好的陷阱。
他正对着茶杯出神，小禄子掀帘进来，额角沾着汗，用袖子擦了擦，声音压得低：“殿下，周显扛不住了，松口说张万隆的盐铺跟徐承宗勾连，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往魏国公府送银子，用的是装茶叶的木箱子，只是李嵩放草料的具体驿馆，他还没吐实，说只知道是苏州城南那家。”
朱见济点头，刚要开口，就见舱门被掀开，夜己深了，郭勇掀帘进来时，甲胄上的夜露顺着甲片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印，手里捧着个木盒，脸上带着点疲惫：“殿下，周显府邸书房暗格找到了！在书桌抽屉底下，垫着块松动的木板，密信都在这儿，还搜出块魏国公府的木牌，上面刻着‘江南督事’。末将去的时候，他家管家还想把密信往灶里塞，被弟兄们按住了。”说着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几封折得整齐的信，木牌上的字在烛火下清晰。
朱见济起身走过去，拿起一封信快速扫过，指尖按在“拦开海”三个字上——父皇昨夜说“江南路远”，此刻倒真见了这暗礁。他把信放回木盒，指腹蹭过木盒边缘的毛刺，对郭勇道：“把密信收好，每一封都抄录一份，原件妥善保管。再派些人手守着周显府邸，别让旁人动了里面的东西，尤其是灶房和库房，说不定还有别的线索。”
“末将领命！”郭勇把木盒揣进怀里，又道，“殿下，外面天凉了，河面上还起了雾，您要是再往外站，可得多穿件衣裳，别着凉了——方才弟兄们在码头守着，都裹了厚袄子。”
朱见济点头，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官船还在往前驶，船头劈开水面的声音“哗哗”传来，远处的灯塔闪着微弱的光，穿透了夜里的雾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徐承宗必定会用更多手段阻挠，但只要能抓住这些密信里的线索，撬开周显的嘴，总能顺着藤摸到江南利益集团的根。
小禄子站在一旁，见他望着夜色出神，轻声道：“殿下，要不要让小的去给您端点热汤？方才听伙房说，炖了些姜汤，驱寒的，您喝了暖暖身子。”
朱见济回头看了眼小禄子，摇头道：“不用了，你再去尾舱问问周显，张万隆的盐铺具体在扬州哪个码头，是东关码头还是西关码头，别让他再藏着掖着，就说要是再不说，就把他跟那管家关一块儿。”
小禄子应声而去，舱里又静了下来。朱见济拿起案上的青瓷瓶，拧开盖子闻了闻，清毒散的药味混着河风的潮气，有点冲鼻。他把青瓷瓶放回案上，重新展开漕运图，烛火下，苏州、扬州的标记格外清晰——徐承宗，魏国公，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这江南的风浪，他接下了。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装中毒时运功太急，这会儿还有点发闷，得找个机会调息片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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